【寝子】
任务出发前的部署会议。
太宰和中也,以及下级成员集于一室。
他托着腮像是若有所思。耳边,听见中也在向其他人简明地说着战略指令。铲除敌人?那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游戏,可历经太多,又变得无趣。
——刚这么想着,太宰就侧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芥川。少年靠着墙,身姿掩映在黑衣之下,垂低的脸。啊,头在一点一点的,睡着了?
“真麻烦。”
一边低声自语,太宰从沙发上起身,突然提膝就踢向芥川的腹部。
没有惊呼声。
也没有因吃痛而发出的呻吟。
芥川跌坐到地上,头咚的一声撞上桌沿。这引来了周围成员的注目,但是没有人多言或上前扶助。
“纪律,教过你的对吧,芥川君?”
太宰缓缓说道。
半遮在绷带下的眼睛只仿佛无机质的冰,冷而坚硬。
“非常……抱歉。”
芥川抬起头,眼里的光因为眩晕而不稳。似乎在忍耐自腹部上升的恶感,指尖颤抖,一时间站不起来。
“这样散漫又警惕性低,谁都可以取代你。”
太宰掏出手枪对准芥川的额头——
在安静的治疗室,太宰手握着一本书,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但书的某一页页面却长久地停滞不前。
想起了刚才中也说的话。
『丁稚小鬼,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睡的样子,说是害怕。』
害怕?
『任务什么的,少你们一两个也无所谓。再说你这混蛋去了也是偷懒。』
嗯,中也真是个温柔的人。就因为这样,你们才把芥川君给宠坏的。
“咳、咳咳。”
几声不适的低咳后,芥川醒了过来,一眼看到旁边的太宰,又像是无法置信,他使劲眨着眼睛。
“……太宰先生?”
“嗯。托不成器的部下的福,任务,我也不必去了。”
太宰脸上的笑难辨真意,那有些自嘲,也有些危险。唦,书页轻轻地被翻过了一页。
“非、非常抱歉!”
芥川立刻要从床上起身。
这位上司虽然不是事事都诉诸暴力,但刚才在会议室里被打的痛感,在他脑中如闪电般的苏醒了过来。
“芥川君。”
“!”
“躺下。”
听到太宰语调浅淡的命令,芥川用手抓紧被口,全身僵直。
“为什么不睡觉?”
“……”
面对这一顽固的沉默,太宰合起了书。
“没听到我的问题吗。”
“……很可怕。”
芥川的声音只是小小的。本来就不似他这个年纪的暗哑嗓音,因为被压低,更加显得沉郁。
“可怕?”
害怕得不行,醒着的时候还可以保持冷静。鄙人……很想保持冷静。可一旦睡着,再睁开眼睛,就会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无法进步,也就无法回报太宰先生的期待。最近,恐惧无比,所以就再也睡不着。
“是吗……”
太宰苦笑起来。
芥川是个好懂的人,但有时候又非常不好懂。看似一意孤行,又好像有他的道理。就像最近组织内渐起关于『黑牙的祸狗』的风闻,对敌人,是过于残忍的杀戮,对同僚,则是强撑意气,态度狂妄。
真是笨拙。
不过是一张白纸。
可既然是白纸,将来或许就有着无数色彩的可能性,快乐的橙红,阴郁的绀青,和缓的咖色。而自己能给芥川的只有『黑』,将一切都吸附进去的极黑。
悲伤的事,残酷的事,希望全都变成他的力量。要成为最强,不惜被逼上痛苦的绝路,说不定哪天就会崩溃,就会死掉……
太宰抬手放到芥川的额头上。
——但是我勇敢的孩子,来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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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梗来自大天使烧~ :D
【風船】
夕阳斜下的空气里充满热意。
芥川手握携带电话,屏幕上闪烁着来信提示——按照上司太宰发来的Mail指引,他穿过静谧的街区。却忽然间,就如打翻的万花筒,置身于夏祭的多彩人潮当中。
浴衣的花,木屐齿顿地的声音,团扇扬起的凉风。
“咳、咳咳。”
芥川掩住嘴角,无法适应地茫然四顾。
突然,一阵规律的,低音回响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抬头一看,远处的山钵花车上面,高高地架着太鼓。那就是被称为『长胴太鼓』的和太鼓吧,鼓面上描有左三巴的漆纹。
咚咚、咚、咚咚。
击鼓者手中的桴木变换着方向,每每落下,带来震慑人心的声响。
那个人是——中也先生?
芥川有些难以置信。
额头上绑着白色的钵卷头带,身穿无袖法披。如此装束的中也,将心魂都倾注在面前的太鼓上。每一次抬头,每一次调整姿势,汗水从亚麻色的发梢洒下来,一闪一闪得好像星辰。
“……”
芥川只得屏息站定。
心底没来由地阵阵悸动,仿佛要被那道身影和鼓声夺走思考。
未久,一双触感冰凉的手从后面捂住芥川的眼睛。
“猜猜是谁哟?芥川君。”
那像是隔着面具发出的声音,有些含混,但也足以立刻分辨出来。
黑衣的少年答道。
“……太宰先生。”
“答对了。”
太宰笑眯眯地走到芥川面前。
他打扮得与周围人群无二,黑色的浴衣,衣下掩着绷带。手里握着两支苹果糖,然后掀起了脸上的狐狸面具。
“可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芥川君?发给你的地址,一看就明白吧。”
“非常抱歉。”
“也罢。”
说着,太宰把面具压到芥川头上,糖果的握杆也塞进他手里。那是属于夏夜祭典的,独特的甘酸香味。
太宰一笑。
视线转向了鼓声传来的山钵花车。
“芥川君也看到了吧?今天,中也在这边帮忙,算是社区活动的一种。”
“是。”
太宰继续说道。
“一般而言,黑手党不适合聚光灯下的场合,不过中也有着吸引人心的素质,从内到外。所以一被拜托呢,哪怕不是任务,也会全力以赴。是个温柔的人呀。”
芥川感到困惑。
说是困惑,莫若说是吃惊到难以理解。
太宰治,这位既是自己的上司,又作为五大干部之一,作风威压。他对搭档中也,日常表现在外的态度,无一不是艺术性的嘲讽和惹人生厌。可现在的盛赞之辞,究竟是——
太宰用手指捻着下巴。
“温柔的人,有时候就容易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这一点,中也也还是没变。”
中也非常强哦,个性令人钦慕。但他的异能以某种意义来说很危险,不是对别人而言,是他自己。他是个为了谁,又或者为了什么事,说不定在将来的某天,会自我牺牲的男人吧。
当然,作为『双黑』之一的中也并非只有冲动,他有深思熟虑的一面,抱持着高度的忠诚心。可正因如此……
太宰仿佛谈天般的侃侃而言。
“为了谁……?”
芥川侧头陷入到思考中。
倒是太宰在嗤嗤发笑,那目光意味深长。
“小笨蛋君不明白呀。将来,究竟中也会为了谁呢?”
“……”
芥川抓紧了胸口的衣襟。
直抵人心的咚咚鼓声,突然间像是变得遥远,交织了紊乱的心音,惶恐预感。
太宰饶有兴趣地看着芥川的反应。
“不过嘛,因为有我在,不会发生那种事啦。杞忧罢了。”
“太宰先生……”
芥川正想说什么,这时,表演结束了。他看见取下头带的中也双颊微红,染着汗水,眼睛里是快活的光。
舞台谢幕转向了这边。
太宰却突然转身,开始从气氛热烈的人群背后退去。
“走吧,芥川君。”
“不用等中也先生吗?”
芥川立刻追上前几步。
周围的灯光将眼前映照出幻境般的景色,踏在那片景色中的太宰撅起了嘴角。
“哎呀呀,干嘛要让那只讨厌的蛞蝓得意洋洋,知道我们有特意来看他啊。而且……”
一边说着,太宰晃了晃手里的苹果糖。
“这个也没有中也的份哦,是你跟我的秘密,芥川君?”
芥川只好似懂非懂地点头。
直到一簇簇烟花升起来,将夜空染得绚烂缤纷。
【苦労】
比喻的话,就仿佛未经预警的飓风登陆?
芥川望着坐在书桌前的太宰,递上了手里的花草茶和茶点羊羹,一边想着,他问道。
“您在苦恼什么吗,太宰先生。”
历代最年少干部今晨陷入到忧郁中。首领指令,与其他干部的协同任务,下部组织的人事异动等文件全被堆在办公桌一角。
神情恍惚,太宰托着腮一动不动。
芥川对回答也并不抱期待。大多数时候,这位气质飘飘的上司,十分擅于顾左右而言他……
“我牙痛。”
“?”
新的作战暗号吗?芥川不解地掩住嘴角。
“我说我牙痛!”
太宰扑的一下倒进沙发深处,半张脸埋到手臂当中,声音含含糊糊。
“我说,我牙痛,芥川君。”
啊,你体验过吗?牙痛。仿佛某个响铃在脑中叮的一声,牙根就开始渗入刺痛。接着是一阵高低起伏的痛感蔓延,下颔僵硬,还有些发肿。嘴角简直要打颤。什么办法都没有,只好等待劫难般的痛苦流逝而去。
芥川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
“鄙人这就为您联系牙医,受黑手党保护的那间私人牙医诊所……”
“不要。”
太宰断然拒绝。
“很恐怖的哦。要我去看医生我宁可选择死!”
但黑衣少年不为太宰的危险发言所动,他取出携带电话,拨起号来。
“喂。”
太宰一把抓住芥川的手腕,将他推搡到沙发上。
“叫你住手!”
“太宰先生的牙——”
芥川眼中燃烧起了火花。
“太宰先生的牙!鄙人誓要死守!”
“死守什么的,用不着在奇怪的地方这么执着啦。你这个,不听话的部下!电话,给我!”
太宰按住芥川的肩膀压住他,而少年也赌上意气,誓死不从。
喀哒一声,碰巧这时执务室的门从外面被打开。
真会挑时间来。太宰心内有些忿然。要知道出入这间干部执务室又从来不敲门的人,这世上可就只有一个——
“喂,太宰你这个情报……”
中也手里拿着几张纸页走进来,可又立刻止了步,甚至想要后退。眼前这光景该说是诡异,还是明显的犯罪?
“中也?!”
太宰大声喊道。
中也嫌恶地扭开脸。手放在门把上,但周身浮起的黑色尘雾般的异能预兆,体现了他心情之差。
“我要去向首领申请解除搭档。变态跟踪狂,性骚扰上司,工资小偷。嗯,一天都不要跟这种家伙搭档,离我十米以上,青鲭混蛋。”
“不是!你误会了!还有那些称呼怎么回事,说好不在芥川君面前提的不是吗——唔,痛。好痛。”
急于解释的太宰突然蹲下身去。
芥川也好,中也也好,全都无法敌过牙髓神经的疼痛,这一人类生理忍耐的极限。他捂住脸颊,眼角含泪。
“那么。”
中也坐到沙发上,接过芥川递来的花草茶茶杯。
“你牙痛虽然我能理解,太宰,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特别甜的之类。”
“甜的……”
怀抱茶托的芥川有所触动。
“太宰先生,我从鹤屋的网络商店团购了十盒炼羊羹,放在冰箱里,次日就失踪至只剩一盒,您可有头绪?”
——十盒?小鬼你对甜食的沉迷也非同小可啊。而且还学会了团购是吗?意外的是个节俭的家伙啊。中也想。
太宰微微笑着,用指尖抬起芥川的下巴。
“哎呀,忘了对小笨蛋君说一句『多谢款待』呢。”
“!”
但太宰只是动作潇洒地挥了挥手。
“基本上我这么做是为了芥川君,是为了你的教育。”
“鄙人的教育和您偷吃羊羹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奖金,那是鄙人用上个月的奖金买的。”
“偷吃,说得真难听。所谓食物呢,是可以经栽培而再生的,之前也教过你对吧。”
“就像上次太宰先生教我在盆栽里种虾尾是吗?”
虾尾?喂,芥川,这家伙绝对在骗人,想想也知道啊!——中也实在很想吐槽出声。
芥川的脸上显得神色愤懑。
“我不会再受骗了,太宰先生。虾尾,完全没有种出虾来。”
种得出来才有鬼。——中也同情地看了看芥川,以及一脸乐此不疲的太宰。
“哎?会不会是芥川君哪里弄了错呢,真是个没用的部下呀。”
“鄙人是没用的……”
芥川难掩动摇。
双手紧紧抓住衣角,最后,眼中汇聚了锐利的光亮。
“那这次的羊羹我一定会种出来。太宰先生!请看着我,请看着我吧!”
“会看着你的哟。”
太宰微笑起来,拾起碟子里的羊羹塞进芥川嘴里,看着他咀嚼后一口吞下。
芥川抹抹嘴角。
“多谢,款待。”
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中也只是表情漠然。
——这是什么奇怪的亚空间气氛,你们净把别人当空气啊。还有芥川你又完全被骗了好吗!别浪费奖金和羊羹!
“嗯?什么,漆黑的小矮人君还在?”
太宰转过来视线,嘻嘻地笑。
而面对这明显的挑衅,中也只是按低帽子,和芥川交换了一个眼神,手势指指门外。
“慢着,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默契了,芥川君,中也?”
太宰正在不满,突然发觉自己的部下和搭档这二人,强行地从左右架起了自己。
慢着,想做什么?
牙医,说过了我不要去。去看医生我宁可选择死。住手!不要去看牙医,好讨厌,我不要——
【楽描】
太宰站在穿衣镜前,手持领带,轻声地哼着鼻歌。
在任何人看来他都是一个对外貌无所关心的人。黑褐色的蓬发从来不经打理,绷带,脸上的止血纱布,透出恹恹的气息。但作为干部,衣着又全都是上质的,双襟马甲,古典西装及外套。在他的周身时常构建出某种氛围,沉默静立,却会让人肃然起敬。
——是只有身处阴翳中才能欣赏得出的美。譬如月光、虫声、草露。
太宰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道。
“过来帮我弄好这个。”
“是!”
站在后面的芥川立刻走上前。
有些紧张,也有些跃跃欲试,那双黑漆漆的眼底有微光在震颤。
但或许因为领带布料过于光滑,手指费劲地绕来绕去,结出的形状却总不尽人意,糟糕极了。
笨手笨脚。
太宰不耐烦地想。视线略微向下——这位部下,芥川少年看来已经拼尽了全力,急得鼻尖冒出汗来。
“芥川君?行了。”
“!”
芥川仿佛耳边听到雷鸣一般。鼓起腮帮,最后才不甘愿地松开了手。
太宰再次转向镜子,三两下系好领带。啊,不过……他很自然地在镜中打量起芥川来。
领巾和衬衫,还有前襟敞开来穿的黑外套。嗯,飘逸典雅,不愧是自己的品味。但边角看上去有些陈旧,这孩子是武斗派成员,战斗无可避免,衣物破损也是常事。再加上最近稍微还长高了些……
“去逛街吧,芥川君。”
“逛街?”
芥川对于这一提议万分惊讶。
果然是长高了。
在黑手党伞下的某间高档制衣店,太宰斜倚窗边,手指捻着下巴,这么感叹道。
芥川正在由裁缝丈量制衣用的尺寸。
真可爱。只是被命令一句『不许放下手』,就一直保持着T字型体操动作的那孩子。太宰不由得暗暗发笑。
不过衣料又该如何选择呢?
收回视线,太宰开始逐一抚摸过手边布匹的样品。
芥川的异能来自于服装。过于轻薄,就会危险。过于厚重,又不够美观——虽然这一点算是私心。物质系异能最易被敌人掌握弱点,就现在的他而言,各方面都还远远不足。
刚这么一想,太宰就发觉眼前没有了少年的黑色身影。
“芥川君?”
啊,在陈列柜那边?
芥川站在不远处的鞋柜前,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里面一双双手工皮鞋。太宰缓步走过去。
“鞋子,选你自己喜欢的样式就好。”
“真、真的可以吗?太宰先生。”
——你是受虐儿童吗。好像我平时对你很刻薄似的,训练是一方面,但吃穿都没有短少才对吧。
太宰双手捧起芥川的脸。
“没错。让我看看,小笨蛋君会选什么样的鞋子。”
“是!”
芥川抿紧了嘴唇,有一点点兴奋跟雀跃。
他手扶着展示柜玻璃。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了某双鞋上——内侧面带有拉链的皮鞋,小巧别致的后跟。
竟然是这样英伦的宫廷风格?
太宰感到少许意外。不过,如果让自己替他选,大概也会是这双。
美学的原则又或真谛究竟是什么?是真实,符合其人本质的真实感。所以这世间杰作,皆不过是创作者或观赏者的心像反映。
所以呀,虽然出身贫民街,芥川君对『艺术感』和『美』的天赋也未必是零呢。不,从第一眼见到他时起,暗中观察这孩子用异能幻化出花朵,那朵阴暗沟渠中的花,就令自己心折。
“可以哦。”
太宰刻意用淡然无奇的语气应允。
“你的品味也就这种程度而已了。可以,买下来吧,芥川君。”
听到这句话的芥川低下头。
在笑,罕少露出的微笑,又带有几分羞怯和难掩的开心。
“谢谢您,太宰先生。”
——令人欣喜。
【自我】
“中也,我想死。”
“嗯。去死吧。”
在神谷Bar,中也坐在这位搭档身旁,即便对方语出惊人,他也只是平静地喝着杯中的红酒。
太宰有些愤慨。
“我想死!你有没有在听,中也!”
“是吗,那就去死吧。”
“真无情!”
太宰撅起嘴角,干脆把下巴抵在吧台上,全身脱力似的,黑色外套空落落地披在肩上。
听我说啊,芥川君,芥川君他会自己选鞋子了哦,好可爱,可爱到让人想去死。那孩子终于有了自我主张!你还记得吗,中也,芥川君刚来的时候,总是对周围抱有紧张和警戒对吧,可现在,这是多么棒的成长啊。
中也摇晃着酒杯。
他发出一声叹息——夸奖的话,就去对着那个小鬼本人说。
“不行。”
太宰也握起酒杯,垂着头,表情颓然。
让芥川君知道我这么在意他,绝对,会变得撒娇起来。师生间一旦确定哪怕一点点『喜欢』的感情,界限就会混沌。而芥川君,他有着超出常人一倍的顽固,也就有着超出常人一倍的承认欲求,越是险恶的道路,才越能够令他成长。
可是,又真的好可爱哦。叫人苦恼。芥川君最近不光长高了,好像还胖了一点点……
“哦,那不是芥川吗?”
中也的话突然令太宰一个激灵抬起头。
“唔?!”
果然,芥川少年正稳步从酒吧的阶梯走下来。任务结束,然后来找自己?太宰很快推出这样的结论,但是……
芥川在屈身致礼后正要开口,被太宰抢先说道。
“毫无效率。任务,又拖到这种深夜才完成是吗。还有一身的血气,芥川君一来,酒就变得不好喝了。”
“……”
少年紧紧咬着嘴唇,似乎有些不服。
“报告书。”
太宰的语气冷淡。手指在吧台上轻轻敲着。
“有空玩乐,就应该尽快把报告书写好交上来。”
“……”
芥川保持着沉默,最后向太宰和中也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出口。黑色外套的衣摆在他身后飞起暗影。
中也再次叹了口气。
总是这样,真不知道刚才那个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我家部下最可爱』的家伙是谁。
此刻,太宰的眼里只有近乎零度的光,不发一言,注视着芥川的背影。
“啊……”
中也刚要说什么。
啪咂一声。
邻近酒吧出口那张并无人落座的桌子,忽然被一道黑色奔流切断。是芥川的异能『罗生门』。
“抱歉,太宰先生。鄙人,手滑了一下。”
中也在喉咙深处噗的发笑。
黑衣少年站在门外,斜睨着回视过来,掩住嘴角,然后视线投向上方。那里挂着一盏八角灯,复古风情的彩色玻璃,堪称是酒吧招牌之一——
啪嚓。
一道黑影。玻璃灯应声粉碎。
“请节约用电。”
芥川这么说道,随即飘然离去。
诡异的安静在酒吧内停滞了近一分钟。
中也看看身旁的搭档。喂,太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对你那位『可爱到让人想去死』的部下。
“骗人。”
太宰将拇指贴紧嘴唇。这是他沉入思考时常有的动作,情报分析,对敌策略,没有任何真相可以逃得过他的眼睛。但是——
“骗人的吧,中也!那孩子,他是说要我来赔吗?要我来赔?!”
“总之就是……反抗期?”
“芥川君的反抗期格外长呢!”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太宰。”
中也不以为意地一笑。
这位历代最年少干部,是由首领鸥外一手培养的战略天才。在过去,他的反逆态度恐怕不下于芥川,再加上那独有的、艺术性的嘲讽力,首领想必也曾头痛不已。
“才没有……我跟森先生才不一样呢。”
太宰不甘心地嘟囔着反驳,又长长叹息。
希望那孩子拥有更多自我。表情、声音、举动,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芥川龙之介。希望芥川君。有一天忘掉老师和父亲的我,走上他自己的人生轨道。
——但是,又希望那一天,再慢些,再慢一些到来就好了。
【盤上】
仲夏夜,头顶却是星辰暗淡。
“我从来都不喜欢战争,芥川君。”
太宰站在终盘之后的战场上,面前的少年匍匐在地,像是沐浴过血雨一样。脸,衣物,都染着浓浓的赤褐色。
“不觉得吗,没有所谓必胜的战争。要想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当代价。战争,只是让人不胜疲倦的东西。”
“太宰先生……”
望着芥川因思考而略微歪头的模样,太宰脸上荡漾笑容,眼神却是严酷的。
“你这个动作,禁止。”
“!”
芥川猛然警觉。
头发,被一把抓住了。
太宰力道狠狠地将芥川拖拽起来,但芥川只能勉强站住,像只刚出生的幼鹿一般,脚在打颤。
“露出脖颈,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暴露弱点在敌人面前。芥川君,你不懂吗。”
是杀气。那绝非玩笑。
芥川咬紧牙,手背擦过下巴处的血,竭力做出了强硬的表情——
“请惩罚我,太宰先生。”
太宰闭了闭眼睛。
他时常考虑,异能究竟是什么。经由精神力操控的能力,会反应出每个人不同的内在。
芥川的『罗生门』,或许就是因为过去的脏污,所以才有了华丽多彩的姿态;因为过去的弱小,所以呈现出无比刚健的外形。芥川,他在否定过去,无法感受到自己存在的那个过去……
太宰松开手,转而把芥川啪的一声推到巷壁上。鸢色眼眸近距离地逼视着他。
“下次再失败的话,就以死谢罪吧,芥川君。”
“!”
果不其然,芥川的身体猛然一颤。
想要教给他许多事,让他明白许多道理。
战斗,不是生存意义的全部,否定过去也不是。死,更加不是。但是为什么,自己说不出一句『正确』的话?
这么想着,几乎是无意识的,太宰抬起手指梳过芥川带血的鬓发。指尖那些黏腻的触感,意味着生命的流失与冷却。
没有人可以陪伴一生。相遇时的欢喜、感慰,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平庸的生活中。要是不断守着回忆而活,那就会变成在黄昏之后,谁都走掉了的沙坑游乐园里,被独自一人留下的小孩吧。
砂之城,造了千万年,千万年都失败了。
“先生……”
芥川语调低沉地喃喃道。
“啊。”
太宰察觉到自己有些失神。他调整视线重新看向芥川的眼睛,那片黑色中,倒映了自己形容不堪的暗影。
——爱与孤独本就是同源。
“太宰先生。”
“……”
“鄙人不会死的。也请您不要死。”
“……什么?”
太宰感到惊讶,但他立刻自嘲地笑起来。
“我的话,看来有点勉强呢。”
“鄙人偏要勉强。”
芥川扬着头。明明是羸瘦的身躯,双肩单薄,沾染血与死的气味,他的语气却又异常决然。
“过去,鄙人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太宰先生——”
太宰突然将少年抱进怀里。
太多了。千万年都失败了。世界、文明、人类有记载以来的历史,从一归于无,我所见到的和所设想到的,全都是如此。所以这才是一个酸化的世间啊,它以令人绝望的程度,日日再现于眼前。
“血……太宰先生,我很脏。”
芥川有些慌张不安。但是双手,却仍然抓住太宰的外套一角紧紧不放。
单纯明快。
太宰不由得微笑。
做得到吗?一条道跑到黑的笨蛋孩子,说不定真的做得到。说不定到最后,就真的只有他,就只有他……
而为着人生必将到来的孤寂与消亡,无视眼前小小的幸福,我,真是一个过于奢侈的人吧。
“呐,芥川君。”
“是。”
“你饿不饿。”
“?”
芥川对太宰这一出人意料的问题只表现出惊愕,眨了眨眼睛。
“到中也家去吧。”
“中也先生?为什么……”
“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七月的……”
“对!虽然是那个小矮人君,不过每年这个时节啊,流水素面跟散寿司什么的,倒是都会招待大家去他家吃。一边吃,一边把写了愿望的笹饰挂上竹枝。现在,应该还赶得及哦。”
太宰温和地这么说道。
“回家换上浴衣,然后一起去吧,芥川君。”
“是,太宰先生。”
这时候,一道水银般的颜色仿佛飘浮的幕布,盖过了地上的血海,又洒在二人的肩头。目之所及,到处都弥漫着珍珠色的光辉。
啊。太宰想,那是织姬和彦星从云层倾泻下来了罢,凛凛夺目。映照着幻梦,这彻夜沉迷的幻梦。我的幻梦。
【依旧】
『生活中有着痛苦,可我却很少抱怨。有些痛苦更甚从前,可我已经能够笑脸迎人』。
芥川君,如果有那样的将来,但愿你,依旧在我的梦之一角。
BY 春政
2017-07-07 15:01:35
*在りし日の夢:往昔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