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りし日の夢

在りし日の夢补Ⅰ补Ⅱ补Ⅲ补Ⅳ补Ⅴ补Ⅵ
*往昔之梦


【明暗】

 

从身后的建筑物传来巨大的轰响,像是高剂量炸药,又像是敌人的异能。

“!”

芥川惊觉,那正是太宰所在的位置。由于自己和其它成员一个劲地往前追赶敌人,不知不觉,后方已无防御。立刻,他抬手操纵『罗生门』飞舞过去,试图形成空间断绝的屏障。

“太宰先生!?”

而太宰只是一副飘飘然的模样,仿佛观光般,连续爆炸就在眼前,也不为所动。

距离太远,致使外套开始变得稀薄。芥川看见自己衣下衬衫的质地,快到极限了,同时也是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的一种做法。

然后——

巨响落到耳边。爆炸引起强烈的闪光,倒映在他黑色的眼睛里。

 

数日后。

太宰穿过安静的白色走廊。

虽然外观看似医院,却见不到医生、护士的忙碌身影——因为这里是港口黑手党医疗班的治疗室,属于极秘设施的一部分。

喀哒,门锁打开了。

同样白色背景的病房里,坐在床沿边的芥川浑身一紧,缩起双肩。他的眼睛上覆盖着厚厚的纱布。

“芥川君?”

“太宰先生——”

声音干涸,还有某种极度的惊恐意味。

太宰注意到放在一旁的餐食分毫未动。走近几步,他站到病床的前面来。

封闭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听到叹息声。

“!”

或许是失明的缘故,听觉变得异常敏感,芥川仰起头。

扑的一声,他展开双臂抱住太宰的身体。上质的西装和外套,带来了极好的触感,还有冒犯上司的风险性。

太宰没有动,语调和平时无异。

“嗯,怎么了吗,芥川君?”

“哈、哈啊……请、不要……丢弃……”

他在害怕,脸色苍白。就像过呼吸症的患者一样,穿过咽喉的气息短促,肺部的压力陡增。

太宰环视四下,看到挂在衣架上的芥川的黑色外套。

“原来如此。没有视力,异能『罗生门』也变得毫无用处了啊。担心我丢弃你吗,芥川君?”

“——!!”

“畏惧饥饿、寒冷,害怕回到没有人愿意关注你一眼的过去?”

太宰发出嘲讽的笑声。

“真是被娇惯坏了,你是哪里来的小殿下大人吗。”

然后,太宰猛地后退数步。失去凭倚的芥川,双手从面前的空气中垂下去。

“你是不是有所误会,芥川君?”

“……”

泛白的发梢在轻微发抖,芥川咬住下唇,仿佛等待着审判结论。

回答却是比想象中还要温暖的拥抱。

太宰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

“芥川君是我的东西,破坏也好,丢弃也好都是我的东西。虽然想更委婉一点向你说明,不过你是个小笨蛋君,所以只好这样让你记住咯——就算将来觉得讨厌、哭喊着说不要也好,我是不会放你自由的。直到你的能力被认可的那一天,还远得很呢。”

——人生,莫不都是求幸于枷中?

渐渐的,太宰发觉怀里的少年身体停止了颤抖。

“真的吗,太宰先生?”

“嗯,真的哦,自杀主义者绝无二言。”

太宰弯下腰,达成与芥川平视的高度,一只手收到背后,另一只手点点芥川的额心。

“?”

“你知道吗,芥川君。吻额头,代表友爱和祝福。”

“祝福……”

“我已经问过梶井,不过是强光刺激造成的短时失明。快点好起来,因为你是我独一无二的部下啊。”

“……”

“呐,要我提醒多少遍,回答呢?芥川君。”

“……是,太宰先生。”

“很好。”

在他额头上印下轻轻的一吻。

 

 

【砂山】

 

隔离室总是有着令人不快的味道。薄暗的提灯,也只照得见眼前的数步之遥。

太宰拾级而下,黑色外套构成了阴影,投射到墙壁上面。

“啊,芥川君,你还活着吗?”

铁制栏杆的后面匍匐着一个细瘦的人影,除了衬衣的白色,几乎要和四周的黑暗化为一体。

太宰蹲下身,拽起他的头。

提灯放在芥川面前。看到他眯起眼睛,陷入困惑中的神色,太宰微笑着。

 

这是芥川被关进隔离室的第三天,同时剥夺了黑外套。

三天前,与其他干部的手下共同执行任务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芥川的『罗生门』忽然转向己方。专为杀戮的异能,化身无人可挡的黑岚,一旦倒戈,便是恶梦。

结果自然,抗议向太宰纷至沓来。

 

“芥川君,只有疯狗才会敌我不分,将獠牙面对每个人。嗯?有在好好反省吗?”

太宰绷带下的眼睛是淡漠的。

芥川咬紧牙齿,说道。

“弱者……”

“嗯?”

“弱者就应该死,为强者让开道路!妨碍我的人——”

太宰的鸢色眼瞳开始收缩。

“强者?你吗?芥川君。”

“……”

“这真是至今为止,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言毕,太宰发出笑声,捧腹不已。

芥川本能地感到危险。

 

港口黑手党内一直有传言。

没有人敢轻易尝试惹怒太宰治,这位未成年的历代最年少干部。

与太宰敌对,就好像每一拳都打向虚空。轻蔑、无视,还有瞬间看透人心的冰冷视线,仿佛直直地射向每个人心底的黑色洞穴一样。

 

太宰笑得干咳起来,然后停住。

“你知道吧,红叶姐手下的拷问小组,有时候遇上怎么都不肯开口的硬汉,就由我来处理。然后呢,从来没有人不屈服的呢。”

“……”

“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太宰的手指在空中划过弧线。

“暴力、恐吓并非唯一的武器,交易必须是对方最渴望,也最害怕失去的东西——这是一种经营伎俩。”

“!”

芥川瞪大眼睛,映在提灯玻璃外的脸,愈发显得惊悚。

“哈,玩笑而已。”

似乎余兴未尽,太宰笑着,双手搁在膝盖上托腮。

“我不打算用在自己的部下身上。要说为什么?芥川君,你唯一的渴望啊什么的,也太容易猜得到了。”

“太宰先生……”

“没错,就是『我』。”

——可笑,这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哟,芥川君。惨白憔悴的脸,混合着血迹和污物,像是要嚎啕大哭的悲悯眼神。

太宰叹息一声,站起来。

“不准哭。”

“!”

“在黑手党想要立足,必须有两个要素:才智与胆量。说过很多遍了,不是仅靠异能的暴力性那么简单的事。这世界,早就容不得你怯懦,芥川君。”

太宰略微地弯下腰,阴影起伏。

“不要想着一个人无所不能,那只是小鬼式的狂妄和自大。”

“太宰、先生……”

“嗯。”

太宰捻着下巴。

“有点困难吗?不过,似乎芥川君十分中意这里,再关个一周,或许就能理解了吧。”

他拎起提灯,转身走向来时的台阶。

“太宰先生!”

芥川向栏杆外面伸出手,恐惧和焦急充斥在眼中。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可是对方只需要一句话,就足以令他体验到地狱般的世界。

“真吵啊,芥川君,要再增加天数吗?”

“!!”

太宰抬手指着他。

“不会对你施加暴力,也没有叱骂与嘲讽。在任何人都不会到访的黑暗里,一个人,给我好好冷静一下头脑。”

——因为现在,外面对你恨之入骨的干部可不止一人啊。真是讽刺,想要无所忌惮地树敌,就等才能开花,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后再来吧,芥川君。

无以应答,少年发出着近似抽泣的悲鸣。

太宰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一心】

 

结束任务回来时,在驻地前与中也狭路相逢。

他看到架在芥川肩膀上,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太宰。两个人的脸、衣服沾染着血和尘埃,可以说是窘迫的模样也不为过。

“哟,这倒是稀奇的事。”

中也大步上前,动作粗暴地敲敲太宰的头。

“不要玩了,青鲭混蛋,这幅样子蠢死了!给我自己站起来走路!”

太宰没有反应。仔细看看,面如死灰,额角挂着彩。

中也转头向芥川。

“这家伙有哪里受伤吗?”

芥川摇摇头。

中也沉吟片刻,然后说道。

“好了,我来吧。”

“中也先生……”

“我来背。看着就难受,你这种风吹吹就会倒的身板。再说,你也伤得不轻吧,芥川?”

不必使用操纵重力的异能,也足以轻松背起太宰。

中也停在走廊的交叉口。

“交给医疗班?”

芥川再次摇头。

“太宰先生不喜欢那种地方,治疗室。”

“说的也是。这家伙什么都干得来,就连骨折啊也会处理,却莫名其妙地在这种时候倒下。原因呢?”

“……感冒。”

“嗯啊!?”

中也瞬间有把背上的太宰摔飞出去的冲动。

“不过小鬼,你一个人行吗?从来没照顾过病人吧。”

回应他的是芥川满是固执的漆黑双眼。

中也无奈叹气。

“除了一般的处理措施,醒来之后,也给这混蛋做点吃的。”

“吃的?”

“嗯,似乎提到过,爱吃的东西确实是——”

 

退热贴、冰块、水、毛巾、干净的睡衣和绷带,从超市采购食材,煮粥……不止芥川本身,就连异能『罗生门』也在从旁协助,虽然那是有些诡异的光景。

晚间,太宰清醒过来,他在床上坐起身,提高音量。

“芥——川——君——”

哒哒哒忙乱的脚步声后,手握煮粥的锅子,一头汗水的芥川冲进房间。

“是!太宰先生!”

“晚上好——虽然想这么问候,不过芥川君在做什么呢?”

“我……”

眼中一亮,像是想起什么事来。芥川放下锅,抱起印有药局Logo的大纸袋,递到太宰面前。

“药,不知道哪种好,所以全买了回来,挑您喜欢的吃吧。”

“哎呀哎呀。”

太宰笑得扶额,同时感受到了空腹感。

“那个就先放一边。我想吃佃煮,还有酒,快去买来,芥川君。”

“请、请不要说任性的话!”

芥川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他鼓起腮帮。

太宰轻声发笑。

“呐,芥川君,你知道人什么时候最想拥有孩子吗?”

“?”

“就是现在这样子哦。”

“现在?”

芥川虚掩嘴角,似乎在认真思索。

太宰扬起细长的眉。

“在做大福馒头吧,芥川君?”

“……为什么会知道?”

“糯米粉,沾到了哦,这里。”

说着,太宰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下方,芥川立刻用袖子擦拭。

“中也告诉你的吗?”

“是……”

可以想象得到,这少年在超市里对着食材犹豫,还有笨手笨脚照食谱奋斗的模样呢。

芥川抬起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太宰先生。”

“唔。”

太宰托着下巴,然后点点头。

“那么成果呢?”

“——!我去拿来!”

再次哒哒哒的脚步声之后,芥川端着切好的大福走进来。

外表是加了草莓汁的糯米皮,呈现出樱花色;中间用白芸豆熬成豆沙,再混合抹茶粉,包覆住一颗新鲜草莓。从上方切开后,色泽富于层次感。

“呜哇。”

太宰略微地感叹。

“这个,歪歪扭扭的切开断面可真是惨烈啊。”

“抱歉。”

芥川也低头看向盘子里的大福。软塌歪斜,那模样像是在嘲讽自己——『明明用异能切断敌人脑袋什么的,倒是干净利落呢』。

“不过看上去很好吃?啊——”

太宰指指自己的嘴。

“?”

“不明白吗?这样。”

太宰握住芥川的一只手,戳起半枚大福,然后放进嘴里。

芥川的脸上开始浮现与和果子相近的淡红色。

“唔!味道不错。”

“……!”

太宰点点头,然后示意芥川靠近,在他耳边说道。

“这个冻过之后更好吃呢。下次,也教你一些甜食的做法吧,芥川君。”

“是!”

——可是,要我如何形容。那一瞬间,从这孩子的眼睛里,就像滑过短暂的时光片影一样,被幸福包围的模样?

 

 

【比喻】

 

凌晨之后的深夜,太宰和芥川穿行在街巷中。没有星月,阴云密布。

忽然,太宰停下脚步。

身后的芥川也收起步伐,悄无声息地等待。

“要偷袭的话,这是最佳时机哦,芥川君。”

太宰转回身,手里握着爱用的手枪,背后笔挺,直直地指向芥川的头。

“!?”

“『罗生门』以外的武器,你也掌握得差不多了吧。”

说着,太宰把枪扔进芥川手里,微微笑着。

他的蓬发下卷着绷带,并拢双脚的站姿,还有随着走动,便会扬起的外套边缘,犹如人间杰作般的美貌——在夜晚,尤其令人怦然心动。这是从港口黑手党这样一座巨大屏风之后,酝酿出来的独特魅力。

“大欢迎哦,芥川君。”

太宰展开双手。

“任务结束后,在阴暗的不知名小巷,被部下枪击暗杀?哈哈哈,绝佳的死法,听上去真不错。”

“……”

芥川只有沉默以应。

太宰说道。

“如果施以比喻,我跟你,就好像信长跟光秀呢。”

“?”

对此,太宰夸张地摇头叹息。

“啊啊真是的,芥川君。不要呆呆的一脸外国人的表情好吗。日本史啊日本史,不是叫你读过吗?”

 

《信长公记》十五卷载。

天正十年,六月朔日。是夜,丹波国龟山中,惟任日向守光秀,企及逆心,欲讨取信长,论究谋得天下之主,在此挥军东向,采配直指京都本能寺。

 

“不是吗?那种长期的叱骂啊、暴力啊,很像对吧。而你呢,芥川君,似乎一直也有所不服,不止一次看得到哦,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跟不甘。”

太宰用仿佛闲聊天气的语调说着。

“所以有一天,你也会背叛我吧?就像光秀一样。不如说得再明白一点,杀掉我,以芥川君的能力,很快就会继承我的地位。你是港口黑手党珍贵的战力——首领,森先生不是这么说过吗?”

芥川低头看看手里的枪,然后依照太宰所言地举起,对齐照准。

太宰的鸢色瞳孔里跳跃的光亮,是狂喜。

徒劳之喜。

芥川安静地说道。

“可是。”

他旋即便收起了枪,握在掌心,看着太宰。

“可是您,不是信长。”

“哦?”

“我也不是光秀。”

“……”

仿佛被人用尖锐的武器刺伤一般,某种清醒感,使得刚才的兴致荡然无存。

太宰从芥川手里取回手枪,转身而去。

只是没想到,身后的低沉声音发出了咳嗽声。

“咳、咳。而且,太宰先生。”

“嗯?”

太宰从肩上回头,眼神回复到和平时一样,冷漠又觉得无聊的。

“而且,我认为,并不是『忠诚』那样单层的东西,我之于太宰先生。”

“说下去?”

太宰有些好奇,催促芥川继续。

“历史书上说,所有的人类历史都有一个时期,交通阻隔,无法去到远方,无法得知别人的做法。可是我不必烦恼这些事,没有拿太宰先生和任何人比较。我敬爱的只有您一个人,仅凭这一点就能活下去。”

“慢着!慢着哟,芥川君。”

太宰挥挥手。

“这番心意虽然能够理解,但是,那个对象不应该是我哦?好像恋爱一样的措辞——”

“……”

芥川掩住嘴角,无声地看着他。

比常人略大的瞳孔深处,是不输给暗夜的黑色,黑色的光。

——啊,对了,芥川君一直都是个顽固的孩子。可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睛如此漂亮。从脚底涌起异样的冲动,就只在今日。

 

 

【爱子-1

 

在高级酒店的宴会厅,身着昂贵西装的男子,和由晚礼服簇拥的女性正云集一堂。

横滨暗世界的某次酒会。

就如同政界、商界需要这种场合一样,除了暴力与杀戮,他们也有着正常的社交,用和平方式来解决诸多事端。

太宰很快就成为人群的中心,谈笑风生,无论男女还是年龄老幼,每个人都被他所吸引。

芥川远远地望着太宰。

这时候,听见身后有年轻女性的声音。

“要帮你拿一点吃的吗?”

回头看看,是点缀着淡妆,褐色卷发的女子,身穿雅致的黑色礼服,笑容可掬。她从面前的繁华餐点中,取下一块蛋糕,盛在盘子里。

“你喜欢无花果口味的吧?”

“为什么……”

“因为你盯着这个看了很久哦。”

女子忍俊不禁,将餐盘递进芥川手中,压低声音说道。

“你的名字是,芥川龙之介?是那个太宰治的部下吧,关于港口黑手党的——”

一道身影横插进二人之间。

是太宰。

“哎呀,这位如波斯菊般优雅的小姐,你找我的部下芥川君有什么事吗?”

女子难以掩饰惊慌。

“太、太宰先生?什么时候——?”

太宰忽然托起她的手,笑着说。

“虽知冒昧,不过你愿意同我殉情吗?”

“诶?什么?”

“无论黑手党的情报也好,身为干部的我的性命也好,都会献给你哦。与你这样美丽的女性殉情,真是我太宰治的人生夙愿,如何?镰仓的小动岬、谷川温泉、玉川上水,都是不错的入水地点呢。”

“您、您在说些什么呀……还有情报什么的,是一场误会,太宰先生——”

“不过呢。”

太宰打断她的解释,秀丽的眉目透露杀气。

“不过芥川君对色诱什么的并不懂呢,想从他这边下手,明天你就会变成横滨湾里的一具浮尸——浮尸的碎片?因为异能『罗生门』是杀戮的高手,连喊叫的时间都不会留给你。”

女子的脸色骤变。

太宰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后,表情失望。

“什么嘛,只有这种程度。最近横滨的情报贩还真是脆弱呢,难怪这么不景气。”

再然后,他转回身面朝芥川。

芥川保持着手拿蛋糕盘的动作,似乎不知所措。

太宰想了一想,从蛋糕顶部摘下无花果的切片,塞进芥川嘴里,然后拿过盘子放还桌上。

“!?”

“满足了吗?不行的哦,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要随便离开我身边比较好——即便我想这么说,芥川君也不是小孩子了呢。哈哈,过来吧,有介绍给你认识的人。”

这么说着,太宰拉起他的手,走向人群中心。

——我可爱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也会……

 

 

【爱子-2

 

*    *     *

我的人生是非常乏味的。

得益于某些原因,被推上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之位,被誉为受神宠爱的头脑。外貌也好,能力也好,不知为何总是吸引着旁人的注目。

每天有无数道敬畏的视线,也有无数美丽女性暗递秋波。称赞与羡慕如影随形。就连恶作剧、自杀嗜好——在别人眼中都莫名其妙地,被赋予了爱怜的意味。

啊,无趣、无趣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依然要扮演人们期待的角色。受人期待,竟是如此无趣,我第一次知道。

不过呢,芥川君。我必须要感谢你。因为你的出现,让我开始有了一种,重新审视自己的欲求。只要一想到,我的一言一行,全都映在你的眼睛里,然后具现化出另一个我,就觉得十分有趣!

越是麻烦的学生,就越有教育的价值。

不,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高尚的人呢。

讨厌的川端先生说,我没有资格拥有部下。嗯,嗯嗯,没错吧。因为我做的事,某种意义上而言皆是一种自我满足。不折不扣的自我主义者,这一点,我非常赞同。

我呢,在重要的友人——织田作,他死去的时候,也不会哭泣喔。

也没有中也那种直率帅气的个性。

虽然知道要去爱人,却不知如何做。羞耻的,看不下去的人生,无法忍受。

 

啊啊,可是。

我紧紧搂住你的时候,简直有种怀抱着幼小的自我的错觉。

但是终究有一天,你这孩子会拥有自己的世界,变成异于我的个体吧。那个时候,令人期待。希望你去认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来一点一点补足所缺乏的东西。

可是,依然让我恐惧。

这种矛盾之中的我,想到了自杀的念头。什么?很可笑?难道不是每天都在想这种事?嗯……不过今天这条河看起来非常棒呢!那边的树枝也相当结实的样子!选哪一边好呢,真苦恼。

再见。芥川君,你一定会成为比我优秀百倍的男人。

*    *     *

 

“……先生?太宰先生?”

芥川的呼唤声使太宰从梦中醒来。

湿透的头发和衣服,非常、非常地让人觉得不适,远过于刚才从桥上跳下的解放感。

芥川枯瘦嶙峋的手握着自己的手,头枕在他同样细瘦的膝上。

“太宰先生,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是吗?芥川君。”

竟然不知不觉地想要微笑。

——与我相似,却又不是我。所以才是我最可爱的孩子。

 

 

【春枕】

 

*    *     *

贫民街最难熬的是冬天。

褴褛的衣衫无法御寒,太阳升起之前,躺在冰冷的野地里的芥川,突然醒过来,他记起头一天夜晚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果腹。

必须要去找到食物。

不可能奢求救济或施舍,也没有人会提供给贫民街的少年工作。

要活下去,就只有依靠力量,去争夺。

芥川站起身,赤着双脚离开野地。脏污的布条充当着围巾,用哈出的白气为双手取暖。

 

垃圾箱。

已经有数个少年、少女围在那里翻找了,每双眼睛里都跳动着饥饿的渴求。可他们一旦看见芥川,立刻噤若寒蝉。

芥川的步履不算快,有着与此处不相称的悠闲气度。也没有发出任何杀气和警示,只是旁若无人地走近,沐浴在窃窃私语和恐惧的视线中。

在魔都横滨,有无数异能者,自己正是其中之一。得益于此,『不吠的狂犬』这个称号一直被人所忌惮,至少,在这群相同处境下的未成年少年少女看来,犹如死神。

他开始在垃圾中寻找可以吃下,又不至于中毒的东西。

记得有一次,或许是心血来潮和好奇,曾有外国人模样的人问道——『为什么活着呢?』

为什么?

在欺凌、饥饿遍布的贫民街,每日都与死亡擦身而过,几乎让人忘记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呢。

芥川握紧找到的干瘪的苹果。

只有三个。虽然不足以分享给8个伙伴,但是带回去,送给妹妹银的话,她一定会笑着说『谢谢你,哥哥』吧。

想到这里,芥川不由得放松了眉间的皱纹。

和来时一样,步履悠闲,或者说是无力,芥川吐着模糊的气息,消失在贫民街的一角。

*    *     *

 

“!”

哗啦一声。

近乎零度的水温,刺激着芥川脸部的神经末梢。

“芥川君?你做了什么样的美梦吗?”

以诧异的表情问道,太宰扔掉手里的水桶,看着躺在地上的芥川。

脸上、手上的伤,喉咙里血的味道。被冷水冲刷过后,痛感降低,让指尖麻木。

“异能的训练不是还没结束吗?不要躺在这里,起来吧。”

太宰伸手给他。

那是比任何寒冷的冬天,还要严厉的眼神。

“……是。”

对了,刚才是梦,梦到了不久前的过去。

芥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此刻的自己是港口黑手党的构成员之一,虽然身躯低矮,时常咳嗽。身着维多利亚时代样式的立领衬衫,白色真丝领巾,上质的洋装外套,竟然也器宇不凡。

异能,不再是让衣服下摆变出花草、刀刃之类,而是强化为仿佛拥有独自生命,连空间都可以切断的黑岚——所有这些,都是眼前的青年,太宰治,由他一手打造而成。

太宰说过,『有人因异能得偿所愿,便有人因异能自取灭亡。想成为哪种?交给你选择,芥川君。』

选择?

比起选择,自己更想质问的是:这个人是神,还是恶魔呢?

望着太宰微笑,却又没有愉快意味的眼睛,芥川摇摇头,打消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念头。

 

 

【如是】

 

人们通常认为,黑手党之所以大行其道,是靠恐吓的手段。当然,恐吓很重要,但也有“正经”的生意。如美国黑手党领袖C•卢西亚诺所言——『黑手党是罪犯,却不是嗜血的野蛮人,必须把生意经营得正正经经,有声有色』。

针对经济萧条,太宰向鸥外提出了新增高利贷事业的方案。不论企业性质规模,收取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签下这样的合约,黑手党会将钱借给对方,而无繁琐的审核手续。

其中,出现了首个棘手的债务对象——志贺直哉先生。

 

太宰等人来到志贺的事务所前,对方已恭迎多时。

是有着浓密眉毛,眼中折射沉稳光芒的男人,身着和服外褂,似乎应作为某间茶室的主人才更为合适。

“欢迎。你确实是叫太宰君?”

志贺示意握手。

太宰读出了他眼中的轻视和嘲笑。

“鸥外说会派干部前来交涉,没想到只是一群孩子啊。”

说着,志贺向四周挥挥手,从树丛等隐蔽物后面,有数十名佣兵打扮的人现身,他继续笑道。

“如何,我们采取和平的解决方式,坐下来谈谈吧,历代最年少干部大人?”

站在太宰身后的芥川,他的异能『罗生门』黑雾开始跳动。

阻止他的人是中也。

“喂,等一等,芥川。”

“中也先生……”

只有太宰始终保持沉默。

除了自己、芥川、中也之外,其余下级成员的人数足以与之火并。但是,太宰只以阴郁的眼神盯着志贺。

僵持良久后,太宰笑了,他无奈地耸耸肩。

志贺满意地转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向事务所内走去。

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背影,太宰低声暗示。

“芥川君。”

然后太宰也迈出步伐,经过中也身边时,忽然从中也的西装胸袋里摸出匕首,朝志贺的背后掷去,志贺应声倒下,周围发出了低呼。

与此同时,『罗生门』的黑色奔流,切断了数名佣兵的枪支,黑手党成员一齐开火。

志贺在地上挣扎,匕首没入背部,疼痛难忍。

啪、啪。

太宰一边走近,外套优雅地飘扬起来,他拍了两下手掌,提醒志贺注意。

“很疼吗,志贺先生?”

弯下腰,美丽的笑容底下是魔鬼般的冷酷。

“一定很疼吧。不过,这就是我的回答,让你误会了真抱歉呢。”

太宰取出手枪,朝对方后背的心肺处连开三枪,最后指向脑部,呯的一声。对于回溅到自己的西装下摆上的斑斑血迹,他毫不介意。

 

黑手党的下级成员正在将志贺事务所焚之一炬,太宰以淡漠的目光视之,忽然说道。

“『マフィア』这个片假名词呢,也即是阿拉伯语中的『Mafia』,意思是避难地。”

“避难?”

芥川投以疑问。

“嗯,没错哦。起源于现属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黑手党,最初的口号是『Morto Alla Francia, Italia Anela』,缩写便是『Mafia』,但同样有着阿拉伯语语源的说法,很有趣吧。”

太宰不等芥川回应,继续说下去。

“黑手党真正的发展壮大,是三十年代,意裔黑手党在纽约取得势力,确立了五大家族的委员会统治制度——对,这就好比我们,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

“……”

“而你知道吗,芥川君。『五大干部会议』之所以重要,可以决定港口黑手党全体趋势,是因为有凌驾于首领的权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干部就可以骄横妄为,拥兵自重。反之,每个干部都要听令于首领,绝对服从。”

“是。”

芥川点点头。

“『如果你能正确地分享权力,就能实际掌握权力』——森先生,是绝对的合理论者,深谙操纵之道。不是操纵战局或事件的发展,而是人本身,甚至于敌人。……说起来,商界巨贾的志贺先生,和森先生是老交情哦,可是,那也不意味着他不用还钱,所以我就被派来了呢。真是的,森先生老是把麻烦事交给我,我可以申请带薪长假吗?”

虽说是抱怨,太宰却笑起来,他抬抬手指示意。

“芥川君,搜志贺先生的身。”

“为什么……”

“钱、银行卡、驾驶证、家庭合影,无论什么都给我找出来,然后伪造死亡原因和遗嘱,10%股份归黑手党所有。”

太宰简短地交代完毕,又追加道。

“我们可不是强盗,只是取回应得的部分而已哦。”

“是。”

芥川依令行事,同时指挥其他成员最后的收尾工作。

如此,太宰转过身,仿佛大功告成地伸了个懒腰,向搭档轻松微笑。

“去神谷Bar喝一杯吗,中也?”

 

 

【秘密】

 

太宰在执务室里哼着鼻歌,手中一刻都没有停歇地写着什么。

芥川敲门走进来。

恰巧此时,太宰将纸张投入信封。

“来得正好,想要芥川君替我做一件事呢。情书?开玩笑的。这封信可以准确送到吧。”

“?”

将信递给虚掩嘴角的芥川后,太宰咔的一声,合起铱金的黑色钢笔,插回胸口的西装内袋,站起身。

“要给谁呢,太宰先生?”

正反面均无收件人姓名的信封。

太宰双手撑在桌上,表情有些愉快。

“唔,因为是小笨蛋君的芥川君,就特别允许你读里面的内容吧。”

“……”

“听好了,芥川君。现在我要去见森先生。会议,大约傍晚时结束,在那之前完成任务。”

“……是。”

望着太宰飘飘的背影走出门外,芥川打开了未封口的信封。

 

『致我心爱:

今天绝非你的生日,或任何一个值得庆祝之日

但依然想写下寥寥数语

 

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又语出尖锐

有时十分体贴

有时眼睛如此美丽

有时气势显赫

有时能力令人胆寒

……

你可知道?

对此毫无察觉的你,我比任何人都要期待。

 

太宰治』

 

“?”

芥川十分困惑。

想去请教中也先生,但大概也猜得出来结局——『啧!青鲭混蛋一定又在搞什么恶作剧啦,快点烧掉!』之类的。

这么犹豫着,四处徘徊,一直捱到了接近黄昏时分。

来到小型的社区公地,有喷水池,砂地游乐园,还有嬉戏的孩童,这是与黑手党的日常截然迥异的风景。

芥川坐在秋千上,握着信愁眉不展。

“啊啦啦,你在这里呀?小笨蛋君。”

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芥川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秋千的锁链发出了摩擦声。

太宰停在他身边。

“芥川君?”

“太宰先生,您回来了……”

仿佛穿透人心的锐利目光扫视过芥川的脸上,太宰感叹。

“真的在苦恼这个吗?在这种事情上你还真听话呢,芥川君。”

“……”

“来,给我吧。”

“是。”

太宰接过信封,忽然取出钢笔,以手掌为桌,在上面追加了一行字,展示到芥川眼前。

“记住,爱是一种秘密。”

“……”

芥川看着秀丽笔锋的字迹,那个是——自己的名字!?

“决定了的话,一辈子都不能松口,不能改变,知道吗?芥川君。”

面朝夕阳的芥川,周身正被金色的余晖笼罩,眼中像蓄了水一般地发亮。

太宰将这少年抱进怀中。

——嘘,这也是秘密。

 

 

【雨樱】

 

这天战况混乱,敌人超出预计的抵抗,使得港口黑手党陷入苦战。

芥川躺在一片被摧毁至瓦砾的建筑物之间,头上的血渗进眼睛里。更糟糕的是,外套被爆炸引起的火灾烧得所剩无几。

“芥川——君——?”

太宰出现在废墟上,手搭凉棚地环视一番,步伐轻缓又仿佛散步,他来到芥川所在的附近。眼睛里闪过不满之色。

“这种程度就倒下,还怎么去执行个人任务,你在开玩笑吗?芥川君。”

“……咳、咳咳。”

勉强地支起上半身,芥川忍住喉咙里的灼烧感。

太宰伸手把他拎了起来。

“失去异能,赤手空拳也要战斗。战斗,战斗!不要忘记啊,人生就是战斗至死!”

“……”

“这就是我的指导方式,觉得不满的话就离开吧——不过,可别以为能活着走出黑手党。”

面对太宰的警告,芥川像是绞尽气力地回答道。

“那种事,我根本就……”

他扶着身旁的石头,向尚有敌人的地方走去。

可是,太宰阻止了他。

“慢着哟,你做什么,想去送死吗?芥川君。”

然后毫不留情地向他的腹部踢来一脚,致使踉踉跄跄的芥川失去平衡,脚步退后,最后踩空从废墟堆上滚落,摔至下方的河道边。

逆着光的太宰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再次睁开眼睛,惊醒过来时,芥川看到一片雪白、又有点绯红的颜色。

“!?”

他腾地翻身坐起来。

外套?这才发现,盖在昏迷的自己身上的这件外套,是太宰的。

“……”

芥川抬起头,识别出了那片雪白和绯红,原来是河道岸边的樱树。正值暮春,花吹雪的景致让人看得恍惚。

同时,另一个不吉的预感从心底浮起。

他抱着外套,向河道下游跑去。

果不其然,在这条市内水道的某处浅滩,芥川发现了太宰的背影——西装不见踪影,湿淋淋的头发和马甲、衬衫,一个人抱膝坐在滩涂上。

“太宰先生!”

“啊,芥川君,你来了。”

没有意外,像是在公园散步偶遇一样的语气。

太宰笑着招了招手,芥川便走近他身旁。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次。”

“?”

“失败哟,大失败。”

“……失败了,是吗?太宰先生。”

“没错!自杀!啊啊啊为什么只有这件事做不呢。”

“……”

芥川报以无言,不知是该感到遗憾还是庆幸。

空中飘来了浅色的樱花花瓣,形状美好,透露出春天的无限生机。然而,与之鲜明对比的是,眼前名为太宰的青年,既是自己的老师也是上司,却不断实践着断送生命的趣味。

“!”

有些意识到了什么,芥川将手里的外套披到太宰肩上。

太宰笑出声。

“这样好吗?说不定哪里还有敌人哦,小笨蛋君。”

芥川摇摇头。

“这个,本来就是太宰先生的。”

“坐下吧,芥川君。”

“是。”

跪坐到河岸湿地上的芥川,看向太宰的侧脸。

有水珠残留在发尖,光线折射,比任何画卷、雕塑都要美丽的侧脸——太宰曾自嘲『男人总会有受女人追捧的时期,不洁的时期』。但是,却不难理解众多女性的心情。看着他,就仿佛看到自己某种新的出路一样,这个人有着如此魅力。

芥川掩住嘴角。

“发生了……什么事吗?太宰先生。”

太宰表情平静,即刻答道。

“什么事都没有。对自杀主义者来说,自杀是不需要理由的哦。”

“……”

“啊对了,一定要说的话——没错,是孤独。人从出生以来就是孤独的,黄金般的孤独。无论愚笨或聪明,年老或年少,任谁都一样。”

“是孤独吗?太宰先生。”

芥川沉默地垂下眼睛。

“我无法理解。”

“呐,等一下,芥川君?”

太宰像是有些吃惊,又像是抱怨地说道。

“这种对话呢,通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要安慰对方吗?芥川君。”

“抱歉。可是,太宰先生。”

“嗯?”

“太宰先生,您不知道解除孤独的方法吗?”

“——”

太宰有些愕然,吃惊的程度更甚,但是却给出了肯定答复。

“是啊,我知道。”

“?”

“是爱哟,爱。对父母的爱,对师者的爱,对友人、对部下、对恋人、对兄弟、对孩子,对一切人类的爱。可是对我无效呢,被这世间诅咒的我,得到『爱』的瞬间就会失去。”

芥川眨着黑漆漆的眼睛。。

太宰放松了表情。

“那么作为你的课题吧,芥川君。”

“课题?”

“因为你也是正式的港口黑手党一员了,『无心之狗』什么的不觉得太失礼了吗?由我给你心,然后你去用爱的意义填满,合格的话便认可你。”

“太宰先生。这一点,请恕鄙人拒绝。”

“诶?”

面对意料之外的忤逆,太宰眼睛里的光在动摇。

少年只是看着他。

“因为那是连您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啊……”

太宰表情复杂,沉默地长叹。

——这孩子瘦小身体里的个性,还真是顽固和强硬啊。将来,会因此吃到苦头吧?搞不好所有人都会无法理解他而背弃离去呢。从这里,我必须提前想好对策,芥川君将来的人生当中……

这时候,春风以令人厌倦的程度,又一次带来骤雨般的樱花花瓣,纷纷飘落在水面上。

太宰按住肩上的外套,站起身。

“走吧,剿灭残党的任务还等着你呢,芥川君。”

“是。”

芥川紧紧跟随。

将一派晴方潋滟的春色抛之身后。

 

 

【始末】

 

芥川君。

已经被遗忘了从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我所有的,往昔之梦与你。

 

BY 春政

2016-03-23 11:44:28

 

 

【番外】いつか降る雨、桜。

 

*    *     *

『一决胜负,芥川。』

『会演变为今日情状,委实有些离奇,但我也已预料到过这一天。』

芥川记得非常清楚,当日在邮轮上与敦的对话。然后,成为了噩梦的根源。

 

芥川在治疗室的病床上醒过来。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各种医用仪器的荧光,部下樋口趴在床沿睡着了。窗外射进微光,是夜晚。

扯掉身上的维生装置,芥川穿上衬衫和外套,走到全身镜前。

外套有血的味道,暴力与死。扣好最后一颗纽扣之后,仍觉心中骚乱,无法平静。

于是便漫步走出驻地。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无意中来到了港口附近。这里既是黑手党的势力范围,也是在那个雪夜,与太宰分别的地方。

“太宰先生……”

想起这个名字,就会觉得羞愧难当。

潮风呛鼻,还有海浪的声音。

芥川用双手捧住额头。

败北和屈辱与我同在,我乃是穿行于黑暗中的残兵败将。可是绝对,无法甘心屈就于此,绝对。

这时候——

“啊,小鬼。”

中也晃荡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里,芥川本能反应地伸手扶住他。

“中也先生?”

酒的味道扑面而来。

中也的脚步纷沓,重心不稳,随时会失足掉进海里都不奇怪。

“中也先生,很危险!”

芥川用力拖拽中也的身体,离开了标注有『小心落水』字样的码头边。

“啊哈哈,不会的啦,有你这家伙在嘛,芥川。”

“?”

中也愉快地笑着,语调里带上醉酒的含混。

“真可靠啊,首领的游击队长。”

“——!”

然而,惨败的无力感瞬间就涌上了头顶,芥川感到脸部僵硬。

“请不要嘲笑我,中也先生。抓捕人虎任务失败的我。”

“嗯啊?”

中也拍拍芥川的胸前。

“才没有人会嘲笑你呢。如果仅仅一战,就能辨清是非曲直,那样啊,就不会有人在人生中踏错步伐了。”

“!?”

“喂,干嘛一脸吃惊的表情。切,真受伤。”

中也向后倒退几步,亚麻色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被酒气熏染至微红的脸。

芥川咬紧嘴唇。

但是,中也忽然一把拽住芥川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的臂弯下面。

“?”

“我听红叶姐说过,不安的时候听听人的心跳,就会平静下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中也先生。”

“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啦!”

“……”

果然,噗通、噗通,非常有力、轻快的心音。而且,这种距离,感受得到中也紧实的身体肌肉,明明比自己矮了十数公分,男子汉气概却远胜,令人感佩。

芥川慢慢地抬头。

“可是,我这小孩子也不再那么可爱了。”

“尽胡说些什么,芥川?”

或许是因为酒气发散,十分燥热,中也用手指勾着衬衣领口,以数落般的语气说道。

“丁稚小鬼不管做什么当然都最可爱啊。”

“?……??”

这样饶舌的对话,在芥川的理解上产生了混乱。

噗通、噗通,究竟是谁的心跳呢?

 

以前,太宰先生说,他是老师、父亲、兄长,是唯一能敬爱的人。

但是从首次个人任务开始,他就安排了中也先生这样的强力者作为后援,自己才会放心地不断向前,开拓施展。

哪怕在太宰先生离开黑手党之后,也有许多次,麻烦中也先生把在战斗中力竭的自己带回驻地。无论风、雨、雪,中也先生一定会找到我。

如果没有他,或许真的会死在不知名的某处吧。

 

中也松开了手,按按帽子。

“我知道哟,你每次搞那么大手笔,狼烟四起,无非是想让躲在这个横滨的某个家伙知道——『今天的我也很努力』,没错吧。”

“……”

“不是早说了吗,你这小鬼想什么简直一目了然,没意识到这一点的也就只有你罢了。”

“十分抱歉。”

“好啦,这也是一种优点就是了。”

“!”

“哈哈哈。”

中也豪快地笑起来,转了个身,向前走去。

“……就算你希望对你说这句话的人是太宰。算了,忍忍吧。回去了,芥川。”

“中也先生。”

芥川感到从胸口涌起莫名的情绪,他摇摇头。

同时脚步向前追去,从后面抱住了中也的双肩,当碰到中也的帽檐时,黑色帽子唦的一声被撞落,飞到地上。

“我……中也先生就很好!”

“芥川?”

中也反手拍拍芥川的头。

“我说你这小鬼,该不会把我当老妈一样撒娇了吧?嗯啊?”

“噗。”

——为什么呢,这个人总是不知不觉就让自己笑起来。

中也侧过脸,同样也在笑。

“因为安心啊安心。”

“?”

“人呢,是只有在觉得安心的时候,才会笑得出来的动物。”

“是那样吗?中也先生。”

“没错!芥川,你也多笑笑吧。真正的男子汉,就算痛苦难过,也一定会把笑容挂在嘴边。总之这一点啊,你不像那个阴湿的青鲭混蛋太好了。”

“中也先生讨厌太宰先生吗?”

“最讨厌、最最讨厌了!我跟你说那家伙有一次竟然在我的帽子里……”

——可是,明明一直一直在说着太宰先生的事呢。

芥川闭上眼睛。

听得到启航的汽笛鸣叫。

 

中也接过芥川拾起来的帽子。

“去喝酒啊,小鬼。”

“现在吗?”

“太宰那家伙的抱怨简直说不完!去喝酒,我认识从早上就开业的店哦,反正你也在休养中,陪我吧。”

“可是……”

芥川虚掩嘴角,有些犹豫。

“没有什么『可是』啦,前进!”

中也拍了一把芥川的背后,催促他向前走去,迎面是东方发白的晨曦。

芥川颔首致礼。

“是,中也先生,请让我奉陪到底。”

*    *     *

 

*    *     *

“芥川前辈!”

樋口没有敲门,一脸焦急地冲进执务室,这在她是极少的特例。哗的一声,将手里的情报资料摊开在桌上。

“前辈!是人虎,他此刻在北美异能组织『组合』的驻地——白鲸内部!”

“……”

芥川眯起眼,掩住嘴角。

“消息来源确切吗?樋口。”

“是!来自广津先生的情报,应该不会有误。”

听毕,芥川从椅子上站起身,扬起冷酷而好战的笑。然而,樋口的举动有些出人意表。她紧握双拳,挡在门口的前面。

“樋口?你在做什么。”

“太危险了,前辈的身体——”

啪的一声。

芥川挥出耳光。

“走开,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干涉我的行动,樋口。”

“可是!”

樋口捂住脸颊,眼神倔强。

“即便如此我也要说,前辈,请更加自爱。组合也好,人虎也好,前辈现在的状况前往,非常危险。太宰先生对我说过,需要有人绊住芥川前辈,不至于一意孤行地往前冲——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

芥川少见地沉默下来。

数分钟过去,他抬手指着樋口。

“樋口,我也有必要提醒你,情感乃是禁物。从加入港口黑手党的那一天起,你就应该被告知过,心中的动摇会带来危险。黑手党的危险,无它,将是货真价实的死亡。”

樋口露出惊愕的表情。

芥川皱眉。

“怎么?”

“不,从前辈口中听到这种……还是第一次?”

“咳咳。”

唯独今次,并非是因肺部不适而干咳。

“即便是我……从前,尾崎小姐曾经教授于我,但我始终难以理解。”

“那、那么我可以问吗?”

樋口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神色急切。

“前辈,将这样无力的我留在身边的理由,是因为首领的命令?还是,太宰先生吗?”

“……”

芥川抬眼正视她。没有异能,暴力性也只属中下。还是个冲动的女人,曾经不顾危险,孤身冲入敌阵将重伤的自己夺回。

“鄙人也有被人称为『黑色的家鸭雏鸟』的过去,战败而逃。在对安德烈•纪德一战中。”

“……”

“虽然,想这么说,但不止那样。”

他无声地叹息——太宰先生,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重复您的话语。就如同您铺展的道路,直至今日我都在沿着那些道标前行。

“因为你是我独一无二的部下,樋口。”

“前辈……”

樋口感到泪眼模糊,低声啜泣。

“为什么哭?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不!是眼泪它自己——!好奇怪,不是的,我对前辈……请、请不要管我!”

芥川不解地摇头,语调改变。

“而且,樋口,你以为我只是要去杀了人虎?并非如此,有件事我必须亲自确认。”

“确认?”

“关于太宰先生。”

芥川略为沉吟。

“这次的事件,仔细想来,没有什么超出那个人的预料。那么,太宰先生也必定知道,我会前往白鲸。不,说不定这情报也是他的手段……所以,让开,樋口。”

说罢,芥川走出执务室。

身后的樋口鼓起全身气力,她大声说道。

“芥川前辈!我会看着的,在这个横滨,从下面仰望白鲸,仰望前辈的战斗,做好部下的支援工作,一定!所以,请前辈保重。”

“如果陷入危险,我不会管你,樋口。”

“是!”

“……奇怪的女人。”

话虽如此,芥川微微偏头,以不让她看到表情的角度,满意地笑。

 

数日后。

芥川推开执务室的门。

“前辈!欢迎回来,已经痊愈了吗!”

迎面是樋口充满元气的问候。

“嗯。”

芥川坐到办公桌前,看到了意外之物——那是一束插在花瓶里的鲜花。

樋口解释道。

“是黑蜥蜴大家的心意,非常漂亮所以我插了起来。前、前辈如果觉得碍眼我立刻——”

“无妨。”

粉橙色的康乃馨,还有浅色石竹,散发出香气。

芥川记起来,那日从白鲸上返回地面,由于作战负伤,以及太宰先生的话,自己昏倒过去,等意识稍微清醒,看到的便是樋口和黑蜥蜴等人。

突然在这时候,樋口的携带电话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令她意外。

“人虎!?”

芥川做了个手势,樋口点头,按下免提键。

『呃,那、那个,港口黑手党的樋口小姐吗?是我,侦探社的中岛——』

“有什么事,人虎?”

『……』

电话那头似乎在迟疑不决,传来敦的声音。

『芥川的伤,好些了吗?在白鲸上面,那家伙其实是在硬撑吧,让人看着不安啦。之后我跟侦探社的大家一起回去了,不过确实有看到黑手党的人,所以……』

“人虎。”

樋口语露威胁。

“收回你的这番话,芥川前辈并不喜欢被人同情。”

『才不是同情呢!啊,对了,芥川虽然对我说过,我没有资格怜悯别人,不过不是那样的吧,因为我在意芥川的事,作为共同战斗的伙伴。咦?我究竟在说什么……』

芥川向樋口伸手。

樋口便说道。

“人虎,现在换前辈来接听电话。”

『诶!?芥川吗?他已经出院了吗?哇,等一下!』

芥川不耐烦地打断他。

“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啊,人虎。”

『芥、芥川?』

“然则,你竟有那个闲情担心别人?人虎。”

『为什么这样说?』

“身体没有出现不适吗,比如手指会抽搐之类——根据情报,所谓虎的再生能力并非万能,太宰先生应该也有提醒你。可笑,担心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吧。”

『……芥川怎么知道的?』

“不要小看黑手党的情报网啊。”

『不,我是说,为什么芥川特别关注我的事呢?』

“——!那个是、顺便。对,是顺便,在收集太宰先生的情报时,顺便——”

『是吗?』

“是的!”

『嘿嘿,好没有可信度啊。』

“……”

芥川皱起眉,突然挂断电话,扔回樋口手里。

他起身向门口走去。

“前辈要外出吗?”

“去浅草。”

“哦、哦哦。”

 

只剩下樋口留在执务室,安静的空间里,她看着携带电话,做出了一个决定——拨通敦的呼叫号码。

“人虎?”

『哇!樋口小姐,你打过来……』

“听着,芥川前辈现在正前往东京浅草的甜品店•梅园。”

『诶?』

“在前辈最喜欢的红豆汤面前,相信他不会将你四分五裂。拿起笔纸,给我记下地址和电车路线。”

『呜哇……干嘛我要做那种事啦?』

“快点!”

似乎被樋口的气势所迫,电话那头传来敦手忙脚乱,翻找东西的声音。

『可是樋口小姐,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要去见芥川前辈吗?”

『咦,我并没有说……』

“关切也好,担心也罢,都应该自己当面告知。如果你是芥川前辈的朋友,起码该有此自觉。”

『谢谢你,樋口小姐。』

似乎有所反省,敦的语气镇定下来。

“可是,如果前辈有万一,我绝不会放过你,人虎。”

『诶?』

就这样,樋口干脆地切断了通话。她望着执务室的门外方向,微微笑着。眼中是温柔的光。

“前辈,请路上小心。”

*    *     *

 

*    *     *

理论来说,『罗生门』是可以操纵衣物,变化为任何形态的异能。

芥川斜倚在路灯杆后面,用手指碰碰黑兽的头。触感微妙,连投射的影子也是半透明色的,却可以吞噬一切,包括空间。

他唰的一声收起了异能。

“真慢,人虎。”

芥川踏着脚步声,走到道路当中。

被拦住去路的敦大吃一惊。

“唔!不、不要像跟踪狂一样半夜突然出现啊,芥川!”

“跟踪狂?”

芥川掩住嘴角,走近几步。

“不不不不要过来!你想干什么!”

“来嘲笑你,人虎。”

“什么?”

“在太宰先生面前,哭得像小鬼一样,想一想都忍不住大笑而已。”

 

敦立刻明白了芥川的意思。

数日前,因为孤儿院院长横死一事,算是欠了芥川提供情报的人情。就连那个时候,他也是用尖锐的话语嘲讽自己——『愚蠢之人到死都在等待问题的答案』。

 

不过,敦吸了吸鼻子。

“嗯?芥川,等一下,你背后拿的是什么?”

“……”

芥川的目光浮动,他突然大步走上前,气势汹汹的模样让敦来不及虎化防御。

啪唦一声,一个纸盒被扔进敦的怀里。

“这个味道是……”

“还是说,直接让你用脸来接比较好呢,人虎?”

敦没有理会芥川的揶揄,打开盒盖。

“果然,久喜家洋果子铺的纸杯蛋糕!?这……”

“这样你跟我就互不相欠了,人虎。花束的话太麻烦,否决。”

“呃,为什么是花啦,而且幸好不是!又不是求婚。”

敦想象了一下横滨军警首席通缉犯•芥川龙之介,手捧花束出现在街头的模样,有点恐怖喔。

“嚯?”

从芥川掩住嘴角的手掌上方,黑色眼睛里在笑。

“你想被求婚吗,人虎?”

“当然不是!”

敦大声抗议。他并没有忘记,某天黄昏的雨中,自己曾在药店门口偶遇芥川,并赠予了对方慰问品纸杯蛋糕一事。

“不过好意外,明明芥川说下次见面要把我四分五裂来着。”

一边说着,敦笑起来。

“真的,芥川真是特别啊,安慰人也好,什么也好。”

“天真的男人,人虎。”

芥川闭上眼冷冷说道。

“我在比你更小的年纪,就见识过地狱之景。然后,太宰先生离开黑手党的时候,像是又死了一次,不知过去的意义为何,也不知将来的道路在哪里。”

“……”

“所以我能理解,人虎。但是,仍然要嘲笑你。”

敦哭笑不得,忍不住吐槽。

“哇啊……为什么啦,你的逻辑呢,芥川!”

“黑手党不需要逻辑。”

“狡辩!”

“哼。”

芥川瞪了敦一眼,转身离去。

可是没想到,敦擅自地从后方拽住了黑外套的边缘,即使是被强硬拖行,敦也不肯松手。

“等一下啦,我说芥川——”

芥川突然地停步,背影显得双肩突兀。

“诚如你所说,人虎。我犹豫过很久,要不要前来见你。”

“嗯?”

“慰藉之物出自我手,始终觉得有些僭越,对你之师而言,人虎。可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也不打算去问太宰先生。”

敦看到芥川转回头,视线凛然地注视自己。

“我已经没事了,虽然……”

一定的,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就算是强打精神、装出笑颜,也会原形毕露,敦想。于是他说道。

“谢谢你,芥川。”

 

芥川的身影融入到暗夜中。

敦拎着蛋糕,仍在不由自主地追上去。

“呐呐,这里离侦探社的宿舍很近,镜花今天不在哦,跟直美小姐她们去了热海的温泉。所以,想请芥川去坐一坐,吃掉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

芥川可疑地盯着他。

“还、还有太宰先生给我的茶!虽说只是茶包……芥川,怎么样!”

“太宰先生的茶?听上去值得期待。”

“呃,只是便利店里赏味期限快到了所以半折出售,太宰先生买太多而已……”

“愚蠢!人虎,你这种家伙当然无法理解太宰先生的品味!”

“呜哇,谁要理解啦……你、你先把『罗生门』收起来!?”

“哼。”

芥川抬手,抑制下黑衣的狂舞。

“原本,人虎,你与我能如此合作共处,也是在那个人安排之下罢了。”

“嘿嘿,有什么不好?”

敦的表情神采奕奕。

“虽然我无法赞同芥川所有的行为和想法,不过,还是觉得有认识你,真是太好了呢。果然,过于天真了吗?”

“……早该有此自觉,人虎。”

“哈哈!什么时候也一起去泡温泉吧,芥川!”

“我可不像你那样悠闲,人虎。”

“是吗,哈哈哈。”

敦高举起蛋糕盒子,大步向前走去。

在路灯和星光的映衬下,道边的樱树开始孕育繁花的苞蕾。

*    *     *

 

*    *     *

太宰先生。

难道不是,有关爱的课题,我人生当中所有答案,从一开始就由您决定好了吗?

*    *     *

 

2016-03-23 20:35:32

评论(20)
热度(1016)
  1. 共7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春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