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々

三次元及作家原著参考有。

 

你好,初次见面,鄙人芥川。

不觉得从我的书房望去的景色很漂亮吗?雾岛杜鹃已经开了,刺柏成排的种在小径两侧。请再过来一点,停在走廊前,女佣会为我们送来茶和茶点。对了,虎屋*的炼羊羹,你还喜欢吗?

请别误会,我并非在向你炫耀我的生活有多么奢侈和悠闲。我只是想问问,你愿意听听我的秘密吗?如果愿意,就来告诉你吧。——我想逃离这个家,真的。但我有一位先生,他令人亲爱,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在这个家中留到夏天吧。

我见过先生三次。从春天起,他出入养父的书斋兼茶室。一次是单独拜访,另外两次是和其他客人一同。养父的客人形形色色,商界,政界,也有像先生——如果我可以称呼他为先生的话——这样的年轻作家。只要有先生在,茶席间总是十分热闹。

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那是因为,先生一来,我就会躲在走廊上,透过五彩的琉璃屏风看他。若是有人经过,站在走廊另一端的中岛就会跺跺脚。中岛敦,他是我乳母的儿子,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只让他叫我“芥川”,而不是少爷。他一跺脚,我就转身装作观赏庭院里的鱼池,手上还拿着饵食呢。赤金相间的锦鲤,碧绿的岩石上的青苔,波光粼粼。心里,却依旧是先生的面影……

先生常穿深褐的和服,绀色的,带披肩的无袖长外套*。蓬发细肩,秀丽的五官。透过绛红的、湛蓝的、墨绿的屏风色块,他仿佛也被罩上了梦幻般的颜色。

先生第四次来,我便决定去见他。

说是“见”,其实和新式小说里的女学生惯用的手段一样,我埋伏在走廊拐角,等站在远处的中岛挥手,便装作纯然无意的样子,与先生差点相撞。

“啊,少爷。”

他丝毫没有吃惊。脸上的笑容,真的,也和在茶室里与养父谈笑时一模一样。

雪白的名片递到了我的眼前。

“太宰,我叫太宰治。”

是个作家,不出名的作家。他随即这么追加了一句。捏着名片的拇指指尖在阳光下发着亮,像是栖息有蝴蝶。

不过真是个怪人呀,对小孩子还递名片什么的。我光顾着打量名片,嘴里随口说道,“我是芥川”。

这个家的少爷当然叫芥川。先生轻声笑了。

“啊!抱歉。”

我这才抬起头来,立刻改正。

“龙之介,龙之介。”

也不必一连说两次吧。先生没有这样讲出来。作为客人,他当然没有这样讲出来。但是望着他的眼睛,我却有种给他看穿的感觉。唉,说不定这个“偶然”的相遇,早就被察觉了呢,那么我一定也被当成恶作剧的小孩了吧。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难过。

“不久还会再见面的,请多指教,少爷。”

先生向我浅浅地点头,转身时嘴角还挂着笑。那一整天,我又觉得心情愉快。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在这个家中留到夏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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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屋:和果子店,总店位于东京赤坂。

*无袖长外套:男用带披肩无袖长外套。幕末·明治初年传入日本,流行至昭和初年。罩在和服外穿的又称“二重廻し”。有参考『文豪ストレイドッグス×青森・太宰ゆかりの地キャンペーン』太宰人物展板画像。

 

 

我生于辰年辰月辰日辰刻,所以取名龙之介。芥川家是华族,是仅次于皇族之下的贵族,我在家里也要穿带家纹的黑色外褂,上等仙台绸做的袴。但实际上,养父家只属于中产阶级的下层,撙节度日,为维持体面,不得不格外苦煞。

像这种每周一次的社交茶会究竟有何意义呢?但身为养子,礼法繁缛,就要事事隐忍。如今想来,若非如此,我也就无法遇见先生了。

抱歉,向你抱怨了一通实在抱歉。其实和同龄人比起来,我可谓是幸福。除了因为体弱无法前往学校之外,每天读读书,写写字,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地过去。

但是,对这样一种幸福,我总抱有恍惚的不安。

我想要逃离这个“家”——你大概会认为我性格乖张,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吧。不错,可我毕竟是个养子,我的生母,她是个狂人。只需要说一件事,你就会知道那是有多么可怕。

饱受狂症折磨,在最后,她对我说过这样的故事:

据佛说,地狱有各种各样,但大致分为三种: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大概地狱自古就在地下。唯有孤独地狱会突然出现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等任何地方。就是说,眼前立刻会出现地狱的苦难。龙之介, 我以前虽然痛苦,但不愿意死,现在……

遗言,一般的母亲会对孩子说出如此临终遗言吗?我的生母,就是这样一个狂人。将来,我怕是也会变得和她一样。

这样的我,可以享有这无忧无虑的生活吗?哪里才有能够什么都不必顾忌,让我喘一口气的地方呢?有谁,可以带我逃离这里呢?

我不禁妄想着种种,惶惶度日。

 

仲春的时候先生成为了我的家庭教师,教授法文。

第一节课,先生要我聆听他的发音,模仿他的语调,我都照办了。可要问我法文是难,还是容易,我说不上来。课间休息时先生很高兴。

“芥川君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自己是聪明,还是愚笨,我也说不上来。如果先生说是,那便大概是了吧。

在午茶时间,女佣送来了键善良房*的葛切。

淡淡的甜味儿立刻飘扬在我的书房里。对,就是你现在所站的这间和室。书房朝南向阳,玻璃格子的拉门对着庭院。室内八叠大小,榻榻米的地板,被漆得乌黑发亮的矮桌,还有靠背上绣有唐草纹的无腿椅。贴着墙壁的是一排据说从祖上传下来的柜橱,同样乌黑发亮,每一格都嵌着金箔铸的芥川家纹,五七桐纹。

葛切,如果没有足够的黑蜜糖就不会好吃。

我从私藏在矮桌下的糖罐里舀出了三勺黑糖。这不合礼法,我自然是知道的。

“芥川君喜欢甜食吗?”

先生用手掌撑着脸颊,语气温和。

我点点头。

“真是巧呀,我也喜欢。”

借我一下,这里的事就算是你跟我的秘密。先生说着,也从我的糖罐里掬走小山堆般高的一勺糖。他嘻嘻笑起来,形状好看的鸢色眼眸,实在让人觉得亲爱。

比起法文教习,我有更想知道的事情。我问先生。

怎么做才能成为作家呢?

先生答我。

首先,要读很多很多书。

书,在养父的书斋或者我的书房里,是有着很多书的。来自中国的四书五经,《孟子》《中庸》《大学》之类;还有日本的上古典籍,《今昔物语》《古事记》,我都一一读过,可从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作家。

“作家呢,只要愿意,就能够变成任何人。但最终会发现写的全都是自己。”

先生的声音极其好听。就和他疏于打理的蓬发一样,看似随意,却透出翩然风姿……啊,我找不到更多词汇来形容先生,他是个美男子。

我想读一读先生的小说,便央他下次上课带些来,不知这个要求是否过分,于是立刻又改口说,“请让我买下来。”

如此,先生忍俊不禁。

不由得让我想着,先生真是个爱笑的人呀。每次看见他,他都在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太宰先生的书大多是文库本大小,偶尔也有例外。封面嘛,就和平时我让中岛从丸善书店*买回来的小说近似,有时候只有黄底紫字的书名,有时候,则是不知何处的风景画或者人物绘像。

我花了一周时间来读先生的小说。

大多是在夜晚读的,读完之后,又花了一周时间重读。老实说,并没有读懂,只是感到哀愁。

不错,深深的哀愁。先生的书里,未知生,也不知死,好像飘浮在半空中的羽毛。先生笔下全都没有结局似的——至少在我看来。对话的人,独白的人,男人,女人,第一人称,第三人称,人人都在“生”的幕布下表演着“死”之狂言,来不及谢幕便悄然掉头就走。可是,明知不懂,又是那样吸引我,我不知不觉变得整日都在想他的小说,就好像是要爱上了他。

爱上他……这个念头仿佛正在抽枝发芽的樱树,庭院里四月的樱树,藤枝勾结,层层叠叠。突然之间,绕满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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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善良房:和果子店,总店位于京都祇园四条。

*丸善书店:初名丸屋商社,始于明治二年(1869年),创始人为福泽谕吉门人早矢仕有的。

 

 

每隔半月,我就要去鸥外先生的诊室一次。我患有肺部旧患,这无需向你隐瞒,此外还有轻微的不眠症。

这日的复诊恰巧是在先生的法文课之后。我望了望天空中堆积起来的暗云,有潮湿的气味,而先生没有带伞,所以我想至少送他一程吧。

我们坐在印了家纹,黑得锃亮的箱型马车里,蹄声在耳旁喀哒作响。

“先生想去哪里?”

我这样问道。他微微一笑,回答说。

“想去喝酒找女人。”

我该如何回答呢。酒,我是明白的。养父每晚都会饮酒,养母陪坐席侧,她和服上的菊纹美极了,白皙的五指托着日本酒酒瓶,我觉得那模样很优雅。她为养父一杯一杯地斟酒,称为晚酌。

女人,其实我也是明白的。我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有婚约在身,这并不稀罕,与我同龄的公子们当中,有婚约者不止一人二人。记得养母第一次提起此事时,她说,“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在明年春天”。我非常吃惊,禁不住抬眼望着她。

啊,皱纹已爬上美丽妇人的眉角……

“啊!”

在一旁倒茶的中岛忍不住喊道。于是我和养母一齐转头,三个人就这么莫名地互相对视。事后想想,那场面若是被别的女佣或男仆看到,一定会非常好笑吧。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我盯着胸口的衣带纽,小声地说。

“那和卖身有什么区别,家里拮据至此了么,这样急着想要对方的嫁妆……”

养母第一次打了我。

记住,龙之介,你是华族。不准你说出这样卑贱的词来。

耳光让脸上火辣辣的疼。

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甚至觉得是罪有应得。我这样不守礼法的坏孩子,理应如此。可尽管如此,我还是鼻尖发酸,我别开了脸。

看,窗外的樱花树上坐着一只猫。是女佣养的吗?还是附近的野猫呢?我可以拿小鱼干喂它吗?我这么胡思乱想着,那只猫的眼睛突然眯得细长,脸仿佛也皱了起来——记住,龙之介,你是华族。记住——我感到呼吸困难。

“我也想去。去喝酒找女人。”

像是应和马蹄声一样,我硬生生地说道。

“哎呀呀,这倒是意外。”

先生和他说的正好相反,脸上没有表现出惊讶。

他拉着我的手……

马车突然一阵摇晃,像是在急停,这让我不由自主向前倾去,结果,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先生的臂弯拥抱住。

“失礼。芥川君,吓到了吗?”

“啊,抱歉。”

我匆忙地直起身子,却没留意垂下的鬓发掠过了他的手背——这教我羞耻。明明是少年的年纪,却如老者般泛白的枯涩发梢,一定令先生不快,会被他如何鄙夷呢。

“芥川君。”

先生露出微笑,好像对我的心思全都了解似的,他对我说。

“很美呀,芥川君。”

我的心在发出颤抖。不知道。我这样的孩子,从芯子里都是坏的,是罪有应得的,怎么可能会美?我想,先生他实在是个过于温柔的人。

 

复诊结束后鸥外先生开了药方,中岛跟他前往药房。在等待的时候,我信步走到诊室后的院子里,打量着四下的树和花。

“夹竹桃。”

站在檐廊下的先生指了指,教我仰起头。夹竹桃,笼罩在我头顶的这片绿荫就是夹竹桃吗?可能因为尚未到花期,只有茂密的绿叶,还停着不知名的鸟儿。

“芥川君,别动呀。”

先生笑着冲我点点头,手里拿着写生簿和铅笔。

“我的家乡在青森。少爷一定从没去过,那是长年白雪茫茫的北国。我到东京来之后,就变得喜欢夏天的花了,合欢、紫薇、葵花、夹竹桃……”

先生在说着花儿的事,而我却在心底默默念着那个地名。青森?青森。怎样的地方呢,是个见不到夏天的花的地方吗。先生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来东京的么……

他的笑容中有一丝感叹。

“可是真难为情。结果不管看到什么花,最后都会想起家乡。你知道吗,芥川君,下着大雪的时候,那儿会特别漂亮。”

先生将画纸从写生簿上撕下来,递给了我。那画上是我,站在树底下,穿着带家纹的黑色正装和服的我。还有盛开在我头顶,那仿佛灼灼燃烧的,先生爱的夹竹桃。

他拉着我的手……

“走吧。”

“走?”

我有些不解,和先生走向诊室出口时,正好撞见取回药的中岛。先生笑眯眯地说——

不好意思,借一下你们家可爱的少爷。

先生拉着我突然跑了起来,笑个不停。脚下尘土飞扬,在大雨将来的闷湿中,在我眼前,竟形成了跃跃然的火焰的错觉。

中岛一脸的惊讶,却又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很快被抛在了我们背后。

啊,火焰。踏过如花朵般的火焰。

我握紧了先生的手。

 

先生好像很爱吃鱼。

要说东京,从以前还称为江户的时候起,这里就流行将鱼做成生鱼片,但先生颇有微词,他坚持称赞津轻流的鱼料理法——当然我对此法是一无所知——他的吃法灵巧,细长的筷子尖拨弄着鱼身,吃完后又用白色怀纸包起鱼骨,慎重的模样叫人看了觉得有趣。

年轻艺伎依偎在先生身旁,他将酒杯放到了我面前。

“日本酒是喜剧,威士忌是悲剧,芥川君。”

喜剧,还是悲剧。我感到头微微地发晕。我是无法像先生一样豪饮的吧,只是闻着这酒的味道,就叫我很是困惑。

“不过果然,人多一点酒才好喝嘛。”先生像是要替我做出辩解似的,离开料亭后,他牵着我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前。

洋风女子画像的霓虹招牌。隐约传来的音乐声。

“Bar Lupin?”

我念出那灯板上的英文。

“没错,有我的朋友,今天应该会遇得到吧。”

或许因为酒的缘故,先生脸上神采奕奕。

原来是一间酒吧,我从没有来过。紫烟缭绕,人们坐在吧台前或沙发上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笑声。这和家里的茶会有几分相似,我不由得想,但又不尽然,因为这里并不需要正襟危坐,人人都随意得很。

先生很快融入到他的伙伴们当中。

眼中映着玻璃杯里的琥珀色,他大声笑着。弯下身子,扬起眉头。

“啊啊,那位大恶党先生的弟子,又在说讨厌我吗!”

“可不是什么笑得出来的事,太宰君,这是笔战——对方一本正经地发表了出来。”

“可我觉得也没错。讨厌我的脸,讨厌我这乡下人,还有我洋气十足的趣味,讨厌我不断扮演不适合自己的角色……哎呀呀,这简直说得太好了。哈、哈哈哈!”

“是吗,说得太好了吗?太宰。”

酒杯与酒杯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呐,芥川君。”

先生突然转过头朝向我。

“觉得无聊吗?”

我摇摇头。

怎么会无聊。我的老师,太宰先生比谁都漂亮,光是想着这一点,看看成为人群中心的他,不断变换表情的他,都让我觉得由衷高兴。竟然还有人讨厌他,才是叫我吃惊。

“是怎样的人呢?讨厌先生的人。”

“嗯。一边说着讨厌呀,自鸣得意呀,一边又在用我的方法写作,不正是暗恋我的证明吗?那家伙。”

——被先生察知的暗恋,我真羡慕那位作家先生。如果作家的生活是如此有趣的话,我也好想当个作家。

“喂,青鲭混蛋。”

我的身后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似乎是姗姗来迟,这位戴着黑色礼帽,又身披深黑斗篷,气品俊秀的人也是先生的朋友吗?

“你这家伙终于对小孩子也出手了?”

“闭嘴,讨厌鬼蛞蝓。是我的学生哦。”

先生扶住我的肩,像是要躲避谁似的将我抱进怀里。我闻到了一股令人舒服又安心的气息,那来自先生的领口。

“学生?这小鬼,一看就是什么人家的少爷,不会喝酒还带来这里,以为自己是偷走若紫的光源氏吗,混蛋。”

“……我、我会!喝酒我也是会的!”

唉,我实在不想让先生被责备,我匆匆抓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了下去。

头晕目眩。这滋味奇妙的洋酒!

威士忌是悲剧,先生不是对我说过吗。好困,眩晕变成了催人昏睡的信号,我向吧台上蜷起手臂,可又像是被什么人给抱了起来。那人笑着说。

“芥川君呀,是我的藤壶,是可望不可及的藤壶呀。”

 

好困,真的是好困。

这是离开了酒吧么?我模模糊糊地察觉自己被先生背在背上,迎面吹来阵阵晚风。怎么回事,雨,还没有下下来么,潮湿又生暖的风掠得人心情烦躁。

“先生,先生。”

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带我走吧。”

“为什么呀?”

“你不是说我很美吗,带我走吧,先生。”

先生好像笑了一下,肩头仿佛经不住这晚风,他在轻轻颤抖。

“那芥川君想去哪里呢?”

“哪里都可以,和先生一起。”

“你醉了呀……”

“先生是个笨蛋!”

我突然地叫嚷起来,双手更紧地抱住他。我把脸贴到先生的背后,贴到他绀青色的披风上面。

就这样不好吗,这样不好吗。好像业平盗走高子*一样,就算被鬼吃掉也好,我真想逃离这个家,真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太宰先生是个大笨蛋!”

“你呢,芥川君不也是个小笨蛋吗。”

“唔!”

我抓紧他的披风狠狠一拽,先生的身体又在发颤,他苦笑着。

很痛呀,芥川君。

先生在笑,他的蓬发挨近我的鼻尖,让人觉得痒痒的,我也想笑了。就这么含着眼泪笑出声,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我自己。

我突然想起了先生的小说。

最近,我一边回想先生说过的话,“最终会发现写的全都是自己”,一边再次读起了先生的小说。

尤其是那本讲述没落华族的新作。你看,先生莫不是在以我为原型吗?仔细一读,先生说他在写着“他自己”,我却读到了“我自己”——对无力的自己的悲怜,对忧郁的自己的愤恨,和最终直面这般自己的哀愁,整夜的哀愁。

我正是如此!我被来家里的客人夸奖聪明又懂礼,将来大有作为。只有我知道并非那样,明明想要否认,却又甘于这种优待;明明没有资格,却又被奉为座上宾。说出来,所有人都会认为我在使性子,可是我——我为对此事在意到如此地步的自己而难过。

悲怜,愤恨,哀愁。只有先生理解我,只有先生是我的伙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下雨了。雨点如豆,街上的行人匆匆跑起来。

先生把我从背上放下,擦掉我眼角的泪水。他这样温柔的人,知道我在哭,也没有追问缘由。

他脱下披风罩在我头顶挡雨,又拉着我的手……

“可不能着凉啊,芥川君?”

“……”

“抱歉,抱歉,害你哭了呢。我送你一样东西吧。”

先生看了看周围。街边有家寻常可见的杂货店,我们走进屋檐下避雨。先生一会儿弯腰看看金鱼,一会儿摸着桃太郎呀狐狸呀什么的面具,他笑着问我。

“哪个好?你喜欢哪个,芥川君。金鱼好么?”

我讨厌金鱼。被装在太鼓形状的透明水槽里,如真金的,如黑夜的,不停游动着的金鱼,我讨厌。因为看到它们就会想起自己,一生都只能在水里游弋,除非死了,才能化作一道光芒飞越大海。就像我一样。

我指了指插在旁边竹板上的风车。

绀青色的风车,点点花菱纹样。轻轻吹一口气,就呼呼的转了起来。看着这个会让我想起先生身穿的披风,会让我想起他。

“法文,要怎么说呢……‘谢谢’?”

“嗯。Merci。”

先生向店主递出零钱,一边回答我。

“那么‘我爱你’呢?”

——我想我果真是醉了,竟然说出如此轻薄的话来,要不就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冒牌货的华族,只会使用卑贱的词语罢了。

“哎。”

先生撅起嘴角,摇摇头。就和上次在我的书房品尝葛切时一样,每当露出这副顽皮神色,都让我觉得他令人亲爱。

我接过带有先生手的温度的风车。

“这句话现在还不能教给你,少爷。再说我呀,虽然是帝大法文科,可终究没能毕业啊……”

雨声突然变大。咂,咂咂。

先生秀丽的面庞看上去十分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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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出《伊势物语》第六段《芥川》。

 

我第一次穿上了洋装。

长长的黑外套,还有据说是英国最新款式的褶皱衬衫,洁白的领巾。站在书房的穿衣镜前,我真觉得苦恼。可不是么,苦恼极了,就连衬衫的纽扣都扣得歪歪斜斜的。

镜子里的少年肩背削瘦,脸因为少见阳光而透不出血色。幻梦,就只像是苍白的幻梦。这样,真的很美吗?我想起了先生的话。我心烦意乱地转过身。

啊,先生正停步在格子门外的走廊上。今天吗,今天并不是法文课的教授时间。是养父的茶会?

我一时间忘记了打招呼。

“芥川君。”

他向我挥挥手,脸上浮起好看的笑来。

“你在做什么呢?”

“缘谈。”

准确来说,是与婚约者的初次会面。抱歉,我忘了向你介绍。我的未婚妻也是一位华族小姐,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当然,这一切我没有告诉过先生。

他的眼中闪过惊讶,还有少见的动摇。什么都懂的先生,什么都猜得出来的先生。

“这样……芥川君这样可不行。”

先生走近我,解开我衬衣的纽扣,然后对齐,一一扣好。推着我转向镜子后,他拿起真丝领巾,双臂绕到我的胸前。

在看什么,在犹豫什么呢?

先生确确实实凝视着镜子里的我。在这样的视线下,我几乎耽于妄想……黑发散在榻榻米的地上,脖子的曲线,阴影下深海一样的眼睛。

令人羞耻!

猫的叫声。突然听见了猫的叫声。我侧过脸看向走廊,榉木做的走廊,森森树影的阳光底下匍匐着两只猫。其中一只是我那天在樱花树上见过的,另外一只……

啊,是猫的交媾。

我感到心脏咚咚直跳。我想到了可怕的念头。

 

几日后,先生闲聊般的问我道。

“缘谈还顺利吗?”

我点点头。

我又换回了带家纹的黑色和服。黑色,这丧服一般的颜色仿佛与我如影随形,不吉的颜色。

“芥川君真厉害呀,懂得向女孩子求爱。”

先生啪啦啪啦的翻着法文书,他举目窗外。

窗外暮色已沉,刮起台风,是最近常见的恶劣天候。就在方才,养父差人来请先生留宿,即便不是如此,先生也没有回去的意思——不知为何,我就是这样觉得。

他说道。

“……嘶败。”

先生的发音好奇怪,仿佛醉酒之人的含糊语气。他又接着说。

“失败。津轻方言哦津轻方言,芥川君。我在想,用我的小说向人倾诉衷肠果然是不行的吧。失败,被讨厌……”

怎么会?

我感到诧异不解。

先生的小说,温柔得让人想要靠近。对了,那篇女子生徒的可爱日记般的小说。“我好爱这世界”,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一同热泪盈眶了。天空变成青色,树叶、草变得透明,我也好想像那样美丽地活下去!

“谢谢你,芥川君。”

先生放松坐姿,在矮桌前他双手环膝,歪头笑了一下。

“我写过上百篇小说,到头来竟没有一篇获得成功。把自己的一生逆着写下来投给文学赏,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先生随即说出了一个名字。我在最近的报纸上有见过,以某位作家名字命名的文学赏——对不起,我不是很清楚。

文学,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被承认,被认可,是那么幸福的事情吗?为什么大家都这样不幸呢。

先生摇着头。

“我连不幸都算不上。我这样的人,大概从出生时就已经死了,一生都在撕毁自己写失败的作品,自己的遗书……”

对了,芥川君。你知道吗,我的处女作,写在读大学的时候。写的是有这么个青年,孩提时,飞来一只桀骜不羁的野鹤,在他心中筑了巢。结果呀,印成的书根本无人问津,走向辉煌人生的作品,刚问世就遭受到了奇耻大辱。

我的家纹,就是鹤,鹤之丸。却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穿上那样的外褂,我是个不被家族承认的人,多余的人。

先生如痴如醉地望着我衣襟上的五七桐纹。

“我的家纹,就是鹤。”

那是先生罢。那只充满野性的鹤,却又只能在这荒凉现实间,懊恼痛苦呻吟的鹤,那正是先生罢。

“……我可以帮太宰先生做些什么吗?”

我贸然地说道。

“如果和华族小姐结婚,继承了这个家,我可以帮助你获得文学赏吗?”

先生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便大笑起来。

唉,我说了多么天真的话啊。这对他而言定是种侮辱,会被笑话说“少爷的想法真够奢侈”之类的吧。

他笑得擦擦眼角的泪,语调变轻快了一些。

“那样的话,你好像《呼啸山庄》的女主角呢。”

“《呼啸山庄》?”

“罢了罢了,对你说了丧气话。芥川君是个有趣的孩子,你来写的话,说不定比我还要好,试试吧。”

先生从包里取出了雪白的文稿纸。

好美的纸,我情不自禁地想着。细细的淡绿色的线,每一格都亟待谁去填满它一样。我可以吗,我也可以写出像先生那样温柔的文字来吗?

“可以。”

先生恳切地回答。

“少爷是真正的华族,高贵而美丽。不像我,我的家只是一个豪华却粗鄙的家族……”

我不是!

我既不高贵也不美丽。我是个只会怜悯自己,只会躲在角落自我怀疑,自我嫌恶的人。我有着一颗卑怯的心,空洞的心,恐惧的心……整天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我是个坏孩子,无药可救。

正当我因为太过羞耻想离开桌前时,先生,他拉住了我的手。

“谁都这样,谁都这样,芥川君。人确实愚笨又罪过深重——”

“罪……”

“可是,那样也未尝不好不是吗?”

先生用手抚摩我的头。他的眼中闪动着明芒,是孤独的光啊,我熟知的光。我想起了我那狂人生母讲过的故事——是吗,原来从两三年前我就已经堕入地狱。我对一切事都失去了永恒持久的兴趣,满心只想着如何逃离。但是,如果最终还是苦不堪言,那就只好在这个家中死去。

我真想抱紧他。

先生!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去哪里好呢,可是去哪里好呢?

先生又笑了,紧紧闭着双眼,一会儿又慢慢张开,被蓬发遮蔽下的眼睑却颤巍巍地在跳个不停。

“我也是坏大人哦,和我这样的坏大人一起,是靠不住的,会受骗的。我是个连原稿都卖不出去的作家,不出名的作家。”

风突然哗啦哗啦的吹过屋顶。

台风变强了吧。走廊上的铜灯笼发出咔咔响声。我突然有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感,过去今夜,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突然听见了猫的叫声。

“啊。”

我小声地这么叹道,然后发现先生用有几分无奈的眼神望着我微笑。被察觉了么,我那可耻的妄想:黑发散在榻榻米的地上,脖子的曲线,阴影下深海一样的眼睛。

“……少爷既然要结婚。”

先生幽幽地说着。

那双鸢色的眼瞳里浮起了雾一般的淼茫,那是什么呢?是危险!

我猛地起身朝拉门奔去,手被先生从后面抓住,他将我的背后哗的一下推到玻璃格子的拉门上。刮台风的夜晚,养父和养母,还有佣人们都早早休息,谁也不会来这里。

啊,我看得清楚了,先生在哭。他含泪的眼里映照着月亮和白雪的光——他是这般皎洁的鹤。

先生嚅嗫地说。

“我的少爷,你再变得‘坏’一点好了。我这样年纪的人,竟还会迷恋上自己的学生……”

抱歉,抱歉。我的心中只涌着疯狂的欢喜。抱歉,这巨大无比的狂喜,几乎要压碎我渺小的心。坏孩子爱上了坏大人,坏大人,迷恋上了坏孩子。

想要融化在那片月亮和白雪之中。

 

 

“这个地方怎么会受伤?”

中岛诧异地望着我的膝盖。在洗浴室,我蜷缩坐进刚好适宜一个人的木澡桶里,热水漫至脖颈,屈起的膝上有青色的瘢痕。

我把下巴搁到膝盖上。

“中岛,你抱过女人吗?”

“什、什么?!芥川从哪里听来那种事的!”

“有还是没有?”

“……没有。”

中岛脸上霎时通红,他局促不安地抓紧了搓澡用的毛巾。

哈哈。我偷偷地笑了。

“榻榻米地板,非常的硬。这样,像猫儿一样——”

“猫?”

“那个人意外的坏心呢。”

“哎,那个人……”

中岛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的样子。他伸手摸摸我的头顶,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副悲悯的眼神。

啊,我突然地感到心痛。那个人是无辜的!是我诱惑了他吧,我欺骗了他吧。我知道,因为我想要他带我走,所以才利用了他,那个人是无辜的。

只是想喘口气。

只是不想再做个好孩子。

这一定是错的。养父说过,身为人,从出生起就被规定了扮演的角色,阶层、地位、权力、责任,这是世间运转的法则。可我这样不洁的恶人,做的事跟娼妇无异,还说出这近似炫耀的话来,我不值得被迷恋,我是应该要下地狱的。

记住,龙之介,你是华族。你是华族。

眼泪掉进水里头,轻轻地变成了透明的波纹。

我早已身在地狱。

终于,我难过地埋下头去。中岛从后面拥抱着我。

请不要再来了,先生……

 

后来先生真的没有再来。

春天过去,杜鹃凋谢了,夹竹桃盛放的夏天也过去了。对了,夹竹桃,我让花匠在我书房前的庭院里种满了先生爱的这种花树。

日暮时分,我就坐在走廊上呆呆地望着它们。萤火虫不见了踪影,金铃子开始鸣叫的秋天到了,我还是时常坐在这里,望着满地的桃红色花瓣——有时候,真不知这是梦里还是现实。梦里头倒还好了罢,可是醒着呢,一睁开眼睛,想起我因邪念而横生的孤寂,不由得黯然神伤。

太宰先生,我好想他。

 

在初冬的某个早晨,养父母与我商谈了明年春天的婚礼诸事,其间提及先生,这尤为令我在意。

“家里很快就会忙起来。太宰君既然许久未来,法文课,也没必要继续了吧,龙之介。”

这是要辞退先生么?养父母不是坏人,他们对我疼爱有加。最近家里日益拮据,佣人也减了不少,这可要怎么办才好……我望着养父书桌上的花瓶,是来自中国的古董青花瓷瓶吗。我突然感到心中烦闷,五指握得紧紧的,好想打碎它。可能的话,更想打碎人生这个花瓶。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面对之后境遇的能力。我想,我能够任性地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时刻,一定是在我死之前吧。

“是。”

我低下头,安静地回答养父。

在回去书房的走廊上我遇见了中岛,他倒是满脸高兴的模样。芥川,芥川,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抬起手,掌心里躺着一支钢笔。黑色的钢笔,笔帽下端有两圈金色镶边,夹扣也是金色的。

“是太宰先生的吧,从书房的柜橱旁边……”

我一把夺过来那只钢笔。力气大得连自己都意外,指甲划伤了中岛的手,殷红的血迹在慢慢渗出来。

“……芥川?”

“我是,少爷。”

我咬着嘴唇纠正他。

中岛没有说话。好像在笑,那种苦涩的微笑。抱歉,“少爷”。

我好想哭。真奇怪,自从认识了先生之后我就变得常常想哭。我伤害了我的朋友,为着我微不足道的软弱迁怒于他,中岛是我在这个家中唯一的朋友。

“疼吗?对不起,对不起,中岛。”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懊悔不已。他只是摸摸我的头,用悲悯的眼神望着我。

唉!

还记得我一开始对你说过的秘密吗?

别说夏天,现在都已经是冬天了。我还是没能逃离出这个家。这样终是没有办法的,我想。我一定要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遥远的北方有个名叫雪国的地方,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我是乘着火车去的,你坐过吗,火车?车顶喷着雪白蒸汽的庞然大物,比马车可要快多了。宽大的窗户,那种又硬又高的椅子。我对面坐着的好像是一对夫妻,男人显然生了病,头枕在女人的腿上……这样盯着人家看太失礼了,我立刻将头转向身边的窗玻璃,由于放着暖气,上面蒙了水蒸气,倒映出一只眼睛,是先生的眼睛。

啊,我是和先生一起的。他拉着我的手,塞进他绀色披风的口袋里取暖,他好温柔。我呢,就这样望着他映在窗户上美丽的影子。就这样,终于不用回去了,太好了,我和先生……一定要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芥川!芥川!

是中岛的声音。

不要,不要,求你了。雪国和列车,生病的夫妻,我和先生握在一起的手,全都在一瞬间不见了。对不起。中岛,中岛,你真是个残酷的人啊。

蝶蝶如流星般的纷纷坠落。

握着钢笔,我不禁泪流满面。

 

我又开始彻夜阅读先生的小说。

偶尔在乘着马车去复诊的路上,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会忍不住觉得羡慕。真好啊,每一个人都充满活力,意气昂扬。只有我仿佛胆战心惊的盗贼,不抱希望,随波逐流,何时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不奇怪。

所以愁苦不已,孤独不已。直到我反复读先生的文字,才有所察觉,他确实在写着他自己,但在那仿佛羽毛与蝶影的笔下,原来也正是每个人都未必没有的,藏在胸中不敢晒至阳光下的心底啊。先生说出了世人皆不敢言的话,承认自己的软弱吧,也承认自己的痛苦吧,摘掉喜气洋洋的假面吧——唯独太宰先生,他在说着真话。

先生不仅温柔,更是个勇敢的人,真是令我敬爱他。

于是我想着,要不自己也来写些小说吧。我唯有如此的慰藉了。先生给我的文稿纸还在,对,就用先生的这支钢笔好了。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原本我也不大爱说话。现在,有时候是在晚餐的餐桌上,有时候是在书房读书的时候,我望着眼前的空气,会忽然地沉默下来。我想到京的破败的朱红门楼,森森白牙的老妇,家将奔跑在大雨之中——他们在我眼前自顾自地说话,做出各种动作。你问我家将去了哪里?唉,我才是想要成为那盗人衣物的大恶人呢,冒着雨,冒着倾盆大雨,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见自己想见的人——但是如我,就连提笔向先生写一封书信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有,也不知寄往何方。

太宰先生,我好想他。也想要被他原谅。

下起第一场雪的冬夜,我坐在书房里,书房格外的明亮而温暖。中岛送来了红豆汤。我望向窗外片片白色的六棱雪花。

我好想他。

笔尖在稿纸上落下了第一行字:薄暮时分。罗生门下。一个家将正在等待雨的过去。

 

 

大雪连续地下了半月,东京会有如此天气实在少见。雪霁的这日清晨,我听见从养父的书斋传来阵阵笑声——

是先生吧!那样轻快,又睿智闪烁的声音。唉,我明明觉得羞耻,想起他就让我愧疚得想要去死,在听见那声音时又不免动摇,胸中简直好像关了一头砰砰乱撞的小鹿。

我跑过走廊,在拐角处差点与他相撞。但这次既不是刻意埋伏,也没有中岛替我站在远处挥手暗示。

“啊,少爷。”

先生露出令我怀念的微笑。他身上不再是和装,而换作了洋风的立领衬衫和砂色外套,胸口的波洛领带,那上面嵌着宝石。是坦桑石么,还是海蓝宝石。我看得出神。

先生问道。

“有好好念书吗?少爷。”

我点点头,但随即想到这是太过明显的谎言,他一定早已看穿。我又拼命摇头。

“没有,没有。”

也不必一连说两次吧,先生笑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芥川君。

 

先生坐在我书房的矮桌前,削着苹果。“是青森特产哦,吃吃看吧。”他对我说道。

“抱歉,没来得及跟少爷道别。突然有些事……”

他将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碟子里。可是比起那些,先生细长的手指更吸引我,那是一双指尖栖息有美丽蝴蝶的手啊,怎让我忍心眨眼。

“我呀,我被来东京的长兄给骂了。他说,阿治,你写小说也好当作家也好我都不管你,跟女人殉情什么的,最后害死人家……”

先生嗤嗤的笑起来。大概是因为笑得太过,他笑着笑着眼角便要渗出泪来。

殉情。我默默地想着这个词。

心中,情死,殉情,在我们这个时代称不上什么稀罕事。甚至还有人发明了“自杀救助业”那样奇妙的行当,一有跳河殉情的男女,便向他们伸下竹竿施救。虽说是打定了主意去死,但八成还是会握那竹竿。落水的人,只要看见眼前有根救命稻草,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就像我一样,我将先生视为人生最后的救助。

我留意到先生袖子下的手腕缠绕着绷带。

“哎呀,是自杀,自杀未遂。”

先生苦笑不已。

我捧起了他的手贴到脸颊上。

“痛吗?先生。”

“痛。”

那个我爱的女人,最后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我放开了她的手……先生泫然欲泣。

 

请过来这样坐着好么?芥川君。对,过来坐这里,背靠我胸前,让我抱着你。我不擅长被人盯着看哟,被戴眼镜的女孩子看尤其觉得可怕。女孩子?抱歉抱歉,芥川君不是女孩子,也没有戴眼镜。你真可爱。

我一天一天的混着日子,待在廉价的小旅馆里,抽烟,独饮独醉。想让自己疲劳至极,为的是连梦都不要做才好。我一事无成,真的,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非常害怕自己一事无成。

什么,你说我才22岁,风华正好?

谢谢你。再说一遍,你真可爱。

我的时间比常人要快三倍,看起来是青年,却早已步入晚年。对,就像枯竭的樱树一样苍老的颜色,在这样的雪天里,恹恹终老。

学业半途而废,工作也找不到,梦想着成为文豪,只会愈加不安。这孤独没有出路,每写下一篇小说,世上值得追求的东西就会少了一样。写,会痛苦,不写,会更加痛苦。但除了写作,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你问我现在有什么新作么?

抱歉,已经写不出来了,只能徒增悲伤。

芥川君,我害怕得不行呀。

——我被这样柔声倾诉的先生抱得紧紧的。我问他,这样也会怕吗?太宰先生。

“会呀。我这个人,并不是有谁可以去爱,或者被谁爱着就行了的,不安和恐惧,在我这里是随时随地的事儿。”

有点儿难过吗?先生偷偷瞄了我一眼。

有一点。我说。可是我也一样,我又说。

我,一尾蜷缩在浅水蕉叶下的小鱼。每当被波纹触动,想要重拾潜下清凉水底的勇气时,那逼仄的地狱便向我扑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每日郁郁寡欢,好想喊渴,却又不知开口说些什么,是我没有那样的能力罢——我浑身失了气力,只待炎阳将我灼为枯骨。可是,有人替我说了出来,没错,是先生的小说替我将心声写了出来!察知这一点的那刻,我是有多么欣喜若狂,泣下泪来啊。无法得到宽恕和救赎也罢,这样便好了,这样便好。

只有先生理解我,只有先生是我的伙伴。

然后他就笑了,低头更紧地搂住我。很痛,先生,很痛呀。我抗议道。

“嗯,抱歉,你真是可爱。”

先生轻轻点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

对了,芥川君。你也在同人杂志上发表了小说吧,是因为我的建议吗?真是荣幸。很有趣,写得非常有趣。年老去了的神祇,佛祖与救命的蛛丝,白莲的往生的绘卷……那份对人性私欲的体悟,各种题材得心应手,加上芥川君的博学多识,你迟早会被称为文坛鬼才呢。

先生在夸赞我,我却突然对他生起气来。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

先生错了,大错特错!我虽然爱他,感激他,可我又是有多么羡慕他,羡慕他澄澈的感性,他对哀的洞察,对美的捕捉。要我举出一万条理由来怜悯他都是可以的啊,但是,但是却无法掩饰我对那个人的羡慕之心,才气焕发的那个人,每每叫我下笔都会想起的那个人,一旦告白就生怕会被鄙夷嗤笑的那个人。那个人抢走了我的文学——!不,不对!是文学,从我这儿夺走了那个人!——啊,也不对,我说的全是疯话。我说的全是因为不甘而编造出来的擅自怜悯那个人的理由,一万条理由之一。他是痛苦的,他是可爱又让人怜惜的,我觉得他很美,世间绝无仅有,但这般赞词无法抵消我的不甘,我羞愤得无地自容。

先生笑起来。

“这莫不是我小说里的句子?”他问道。

“是。萦绕在我耳旁,想忘都忘不掉。”我回答道。

“你这么爱我的小说吗?”

“爱。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它们,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先生。带我走吧,如若不然,我就告诉养父母那夜你对我做的事。我要做那位犹大,要么爱,要么死。”

“……”

“先生,带我走吧。先生若死,我便也是活不下去的。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我长久伴你左右,也请你娶个好妻子吧!”

先生陷入到沉默当中。

然后,他侧过脸吃起了碟子里的苹果块,咬得喀嗤作响。褐色的蓬发随暖炉的热气在摇曳。我从幻境般的陈词中醒过来,我对他说了什么,我感到两颊火烧一般的发烫。先生看着我。

“我的书,以后都不要再读了比较好,我的少爷。”

雪花扑簌簌的开始在窗外飘落。

 

 

我一整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我明明是想向先生道歉,请求原谅的,却又对他说了那番狂妄的威胁,他生气了吗,他真的不会再来了吧?不,即便不是那样,今天也是先生最后一次造访。

晚间,中岛告诉我,因为大雪的缘故交通中断,先生正留宿在客室。我听后彻夜难眠,惴惴不安,末了,如幽鬼般的提起灯,在客室外徘徊着走来走去。

我想见他,想向他道歉。请惩罚我吧,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悄悄拉开了格子门。啊,先生还没有睡,他俯身趴在被子里,点着夜灯,却不是在看书,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太宰先生……”

“芥川君?”

他冲我招招手。站在那里不冷吗?他笑着说道,又掀起了被子的一角示意。唉,先生的温柔简直叫我快要落下泪来。

“在看什么呢?”

我和先生并肩挤在被子里面,我也学他模样,俯身凝视他的手掌。那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纹路,粉红色的锁链彼此交错。

“你看呀,芥川君,这三条横列的线,可以看出人的一生。”

“是么?”

我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智能与感情都十分发达,唯有生命出奇的短。我把自己的手贴到先生的掌心上——先生的手好生冰凉,而我觉得这种敌意般的清醒恰到好处——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接续起来了呢?

“我的给你吧,先生,把我的生命给你。”

“哎呀呀。”

先生笑得双肩颤抖。

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从他的领口,再次传来了令人舒服又安心的气息。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这样年纪的人,竟还会迷恋上自己的学生……

“很痛吧,那个时候?”

先生用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膝盖。我摇摇头。

“我后悔了哟,芥川君。对你做出那样背德的事,就再也没有面目来见你。”

“是我的邀请。”我不肯服输。

“果然是吗?哈,真是个不老实的孩子呀。”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芥川君知道藤壶女院吗?”

“《源氏物语》里面的……”

“对。那是个身居高岭,让他终生难忘,又只能抱憾以终的恋的对象。我这样年纪的人……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不明白。

我一点都不想明白。先生这样好的人,为什么需要我的原谅。所谓圣人,不正是让荆棘之路绽放玫瑰的伟大之人吗?先生手捧玫瑰,其爱的意义却全然不是指向他自己。他何罪之有,他是个多么令人亲爱的好人啊!

痛,确实很痛。痛到哭泣不止。

那夜我飞上天空,又降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延绵十里的交战的蝴蝶上面。我数着好不容易抓到的蝴蝶,兴奋不已。——我何其幸运,我好幸福。那时的泪水淌过了先生的掌心。

我用尽气力抱紧先生的臂膀。没有听见猫的叫声,家里,已经没有余力养猫了……

“你在想什么?”

先生问我。

“先生又在想什么?”

我问他。

可是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想,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沉沉地闭上眼睛。先生追求的是“爱”,而我所求的不过是“自由”,是不必顾忌养父母的恩情,随时可以去死的人生的自由。

“不如我带你走吧,芥川君?想去哪里,我的家乡?那里非常冷,少爷可以忍耐吧。”

“我可以。”

“也没有女佣。砍柴呀,挑水呀,做饭呀,全都要自己动手喔。”

“我会学的。”

“一整天一整天要待在大雪的山里,见不到半个人影,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松鼠,都会忍不住想要跟它说说话,芥川君不怕吗。”

“我不怕。”

我沉沉地闭上眼睛。先生继续地说着。他的声音真好听,就这么说着北国故乡的趣事,支起的捉野兔的竹篮、河川在咔咔破冰、白头翁。他愉快非常,而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片雪花,融化在他白茫茫的胸膛里。

“那么,我在这里写上地点哦。天亮之后,请少爷来这里找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只管来就好了。然后我们离开东京,坐火车,远走高飞。”

先生将折得好像七夕笹饰一样的纸笺放进我手里。

“如果被抓到,就一起去情死怎么样。”

“好的。”

“芥川君会喊我的名字吧,最后?”

“我会的,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吗?”

“修治,修治。”

也不必一连说两次吧——先生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开心得像个孩子,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开心。可是我想,已经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

 

 

清晨之前,我醒了过来。醒来是在自己的书房,我是何时从先生那里回来的呢,有没有好好向他道晚安呢?手里,对了,手里一直攥着那张纸笺。

我穿上带家纹的黑色外褂,仙台绸做的袴。矮桌上有封信,我拆开来,细细的淡绿色的线,是用文稿纸写成的信。

是先生俊逸的笔迹:

 

敬启

 

对不起,芥川君,我又一次欺骗了你。请听我说——

我在春天第一次来这个家做客的时候呀,就知道你在看着我。躲在五彩的琉璃屏风后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很美。你知道么,你真的很美,纯粹的美。却总是在害怕什么一样,总是在向人道歉,一次都没有见你笑过。你在怕什么呢?害怕自己么,讨厌自己么?没关系,谁都这样,我说过,这世上谁都这样不是么。

我知道你在走廊拐角等着来见我。你呀,不光是美,还很可爱,于是我向你的养父自荐了来做你的法文教师。芥川君好可爱,真的,对什么事都一副认真的模样,让我看了就羡慕。

带你去喝酒找女人,可以说是我的恶作剧吧,我想看看这么可爱无垢的少爷脸红到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是个坏大人,细细一想,我实在坏得很。但你这孩子简直叫人没办法,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那样深信不疑。所以我想向你赔礼道歉,送你一样东西吧。芥川君挑了和我披风同样颜色的风车呢,轻轻吹口气,绀青的颜色就旋转起来,真好看呀,那个时候你的眼睛真好看。若不是因为敦君还在等着,我真想把你盗走,对,就像业平盗走高子一样。

你第一次穿上洋装的模样,嗯,该如何形容呢。我想,莫不是洋风的衣着才更适合你呢?缘谈,你对我说这身衣服是为了去见未婚妻。那个时候我犹豫了,虽然还是能够像个大人一样,像个老师一样替你整饬衣装,却又觉得心底有些酸涩。哎呀,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相当受女性欢迎的男人哦。

芥川君总是在我面前谈论着我的小说。你是个小笨蛋。也只有你会这样认真地读我的小说。对得不到文学赏的作家,不出名的作家,还那样言辞诚恳地安慰。我多想请你笑话我呀,芥川君,要不然骂我,打我也是可以的。唯有在你面前,唯有你才会发自内心地唤我“先生”……你莫不是我可爱的孩子么,你真可爱,你真美……我好想吻你,拥抱你,可是第二天,我哭了整夜。我想着,再也无法去见你了,怎么可能还会去见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对学生做这种事是不可以的。这罪该万死,这是要下地狱的。我哭了整夜。

我整天混着日子,靠老家寄来的钱过活,写些糟糕的小说,去新闻社求职,没有一项成功,就连自杀也失败。我在酒吧里喝酒,和女招待坠入了情网。她系着美丽的腰带,真的,比晚霞还要美。满月的夜里,我们手牵着手,大浪朝我们扑来,我松开了手,她……就如我告诉过你的一样,她最后喊的不是我的名字。

我,为什么这样寂寞孤独呢。

给美丽可爱的孩子摄住了魂,又被自己丑陋的内心吓坏了,害怕得不行。芥川君,你能原谅这样的我吗?

爱是罪过,爱是痛苦。

我是个没有资格去爱别人的人。我是应死之人。

可是所谓死,虽说困难,其实也易。但,爱一个人的话,哪里会想要他和我一起去死。我想活着,活着静静咀嚼这份难得的幸福。如果我再坏一点,再自私一点,带着你离开也是可以的吧,达成你的愿望,同时也是我的。这不是爱,又比所有的爱更像是爱,欣喜、激动、羞耻、苦恼。我和你两个人无论怎样都可以生活下去,因为少爷是个坚强的人,我或许也能振作起来,试试为了你再努力看看……只要望一望那副光景,我就觉得热情洋溢。终于得到我梦寐以求的芥川君了么?——想到这件事,我不禁周身颤抖,泪湿满眶。

可是,芥川君虽然是个养子,却是这个家唯一的孩子。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成为大人。大人呢,虽然也可以任性,但就如负重远行,请不要逃避,请不要像我一样。其实少爷你也知道的不是么,你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你只是太累了,芥川君只是太累了呀——你期待着什么人能够理解你,对你说一句“做得不错”,对吧。我知道,要问我这个坏大人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芥川君呀,你真是个好孩子。

对了,既然你那么爱我的小说,既然都已提笔,我便也来赘言一二吧。这真叫人难为情,我毕竟是个连原稿都卖不出去的作家,不出名的作家。

可身为作家,当然希望着百代之后的读者,我希望着能够让芥川君这样的孩子明白,这世上懦弱一点,悲伤一点的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想要陪伴你度过这段无人理解的孤独的时光,想要让你对自己更多一些信赖。切莫绝望,太宰在此——请你相信我,你是拥有着生的意义的。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它,象征希望的数不清的淡蓝色蝴蝶,会一羽一羽停驻在你指尖,你因此而欣喜难抑,彻夜无眠。唉,说这些真叫人难为情。

最后,作为你的先生——如果我有资格作为你的先生的话——我当然,当然希望自己的学生获得我所没有的幸福啊。我不需要你将生命给我,也不需要你成为《呼啸山庄》的女主角。与芥川君在一起,毕竟已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我感铭恩德,我希望你幸福。

希望你代替我,成为日本第一的小说家。对了,南町有位名曰漱石的作家先生,可以的话……

 

永别了,我的少爷,你再变得“坏”一点好了。我决定教给你那句法文,抱歉,我早就想要教给你了。芥川君,Je t'aime(法文:我爱你)。

 

太宰 治

 

东方泛出金色的光芒。那是太阳吧,天亮了。白雪也还是那般闪耀,天终于亮了。中岛手捧丰盛的早饭食案,站在玻璃格子门的外面,他轻轻敲着门框。

我打开了攥紧在手里的纸笺。

那是一张空白的纸笺,什么都没有写。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你好,请坐到这边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现在是夏季,听,蝉声阵阵。庭院里的石竹花全都开了,真是美丽。实在抱歉,家里只有清茶招待你了,请别介意。

我的妻,来说说春天我娶的妻子吧。她温柔贤淑,是个好人。我的朋友甚至写来“喜获佳人待春来君正坐拥书斋乎——又何须天眼通”之类教人怪不好意思的贺词。我的妻时常眨着长长的睫毛,在灯下,一边说着“中岛、中岛,请倒杯茶来吧,你看少爷他辛苦啦”,一边愉快地读我刚写出的原稿。就连每周四我去南町向先生学习小说作法这件事,也是她说服养父母的。

啊,这里说的先生并非“太宰先生”。你想知道他的事是么?我也一样。我每日读报,留意着先生提起过的文学赏,今年也没有先生的名字。不过,倒也没见着作家殉情的新闻……先生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呢?爱上了怎样的女人呢?有回去青森的家乡吗?和他的长兄、家族和解了吗?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每天都会想着他的事。

我一直在想他。非常想,日日夜夜都在想。

早上睁开眼就会思念他的面影,和他对我说过的温柔的话语。而一日之中,又要数次说服自己不要去想起才好。我不停地苦恼,苦恼于不知何时能忘掉他,可是忘掉他,我又能够剩下什么呢?

我会长大,会变成大人,这样的眷恋总有一天也会消失罢。可我果然还是喜欢他,太宰先生。挣扎苦恼,最终也还是要献上我的告白:

诚惶诚恐。

但是我之师,我比任何人都要敬爱您。

成为日本第一的小说家,我每每想起先生这句话,都不禁心潮起伏。先生写出了他壮绝的“哀”,那是唯有他才能写出的美丽清澈的哀。而我耻于书写我自己,我乏善可陈,那么便决定来写我的“恶”,来写我的“罪”。

人生,比之地狱更像地狱。

既然是生活在一个冰一般透明、又病态般敏感的世界里,那就只能,为把悲哀巧妙地包装或变形而诉诸笔端,而努力了吧。

你眼前的这篇小说,写着先生和我的秘密。先生不是也说过吗,唯有人才有的东西,那个呀,就是秘密。所以虽说拙劣,就此完稿。除了你,我并不打算给别人看呢。

啊,对了,如果见到太宰先生,可以为我捎句话给他么?多谢,你也真是个善良的人。请帮我对他说上一句:

永别了先生,太宰先生。Merci,merci!

还有——

 

 

 

 

Je t'aime.

 

BY 春政

2017-04-02 20:5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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