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和鹭


关于太宰先生我有许多想说。现在我只打算说一件事情,就是几天前,我遇见先生的事。

那天,就像这样的薄暮时分,我独自走在街道上。低矮的云层和透明近白的路灯,有轨电车在运行着。我走得很慢。那天我非常疲倦,不想与任何人照面,甚至希望黑暗吞没自己。但是走过拐角——是错觉吗?前面的交通铁轨旁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手插在砂色外套的衣兜里,蓬发摇曳。那正是太宰先生。

啊。我之师。

叮叮当当响起的禁行铃,防护阑干,把我和他阻隔开来。电车呼啸着驶过,信号灯从红色又变成了绿色,光柱投射到那个人的脸上,他在笑,他也看见了我。

我紧张地抓住手里的购物提袋。我刚从便利店出来……可是,要跟太宰先生打招呼吗,我犹豫了。这看似平凡的街头偶遇也让我不安得很。我算什么呢,追着往昔不放的,没用的前部下?

我不能再被那个人看轻。

就连一句嘲笑,一句讽刺都不想听。若是再从他口中说出“新部下”云云,我想我还是会狠狠揍他,打两拳。

我,忽然地扬起了手,就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朝轨道对面走去。脚空空晃晃的,宛若一个失了神智的幽灵。

直到手被太宰先生握住。

他无奈地耸肩,一边说着“我看看我看看,芥川君都买了些什么呀,正好我还没吃晚饭呢”,就弯下腰,伸手在我的购物袋里一阵探索。杯面,瓶装绿茶,还有……

小小的洋酒瓶。如琥珀的金黄颜色。

先生惊喜地把小酒瓶吊在眼睛前面来回晃荡。

“没收。没意见吧,芥川君。”

就在我还在思量如何回答他时,先生又说。

“呀,莫非芥川君也有卧轨自杀的兴趣?真好,跟我一样啦。”

我定了定神,确信这个人是在揶揄我。

“一点都不好,太宰先生。”

“嗯?”

“空腹饮酒,对身体不好。”

“是吗。”

太宰先生笑了,顺手拧开酒瓶盖子。

然后路灯滋啪、滋啪的,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他向前走去,我以隔开四五步的距离跟在后面。先生今天心情是否很好——我这么猜测。他聊着天气,聊着咖啡厅的女侍应生,总之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我,我望着他的影子,变高了,肩膀虽然依旧细薄,但比起从前,这个男人确确实实显出另一番气质,这个稍后再说。

见我默不作声,先生突然地说出让我吃惊的话来——

“我这个人看上去厉害,但总给人寂寞呀、孤独呀什么的感觉,果然连你也听腻了吧,芥川君?”

这么突然,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回答。

我只好摇头。

先生仰起脖颈,以痛快的姿态喝着威士忌酒。他接着说。

“可是人一旦习惯了哀愁,不也就完了吗。真难为情。芥川君,我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干不了大事,也没几个钱,腐朽不堪。可我是你的老师对吧,还有许多东西要教给你对吧?你也还敬爱着我吧。”

呜呼。这个人,先生,他究竟像什么。

我不禁想。

有时候像恶魔,有时候也像天使。他好像醉了的、含羞的那副笑容,凝视着凝视着,就会让眼前浮起亿万朵蒲公英,淡墨色的光,那些轻柔的景色一直积满到我的胸口。

啊。景色啪的一下如泡影碎掉。

听上去像告白,太宰先生,会不会是在戏弄我。从以前我就对这个人非常没有办法。

太宰先生跟普通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一个时常充满无法言说的痛苦、又病态般敏感的世界里,有着不为人知,也不希望为人所知的一面,那是我一个人的先生。

 

我对太宰先生是言听计从。

只要他一声令下,我就会去杀死无数人。

但我也害怕过。不对,不是害怕。我在贫民街也杀人,不止一个。那是为了食物,为了妹妹和伙伴。有人告诉我,“龙之介,要不顾一切地去守护,才有意义”。但是太宰先生他教给我,在港口黑手党,面前所站皆为敌人。这个结论让我困惑了好久。

所以白天的时候我脚下总是血海,到了夜晚,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脸,就一一排列在天花板上。

我开始变得失眠。

先生给了我一枚白色的药片。第二天我再问他要,他有些不高兴。

“不行。这个吃多了会……”

骗人。我知道那是什么,既然这样就干脆自己去买。

我那时进入组织时日尚浅,但终日奔走,渐渐也传出些“为杀戮而特别强化的、极端残忍的能力者”,“黑牙的祸狗”的别称,那并非值得炫耀之物。不过,多亏于此,我领着一份不低的薪水。

我有钱,也从太宰先生那儿学会了恐吓人的手段。我设法买到了整瓶的安眠药。

夜里关掉灯,我紧紧握住褐色的圆鼓鼓的瓶子,向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倒了几颗药片。那些齿轮般的药片……借着幽幽夜光,我看得出神。这时候卧室的门吱呀一声——

“你在做什么,芥川君?”

是太宰先生。先生刚回来,西装还没有换掉,领带拉得松松的,一定又在酒吧喝了酒。他这个人很奇怪,喝再多也不会醉,反而很安静。这样安静的人,他生起气来会怎样?

太宰先生走近到我床边,抓住我的手腕一甩——这个人生起气来,就像“龙”,阴湿的杀气变成黑色涡卷,像是要吃了我。

结果药瓶摔到地上又滚了好几圈。药片洒出来,在地板上铺成半面新月的形状。窗帘抚过了那片炫目的白色。

今晚又没法睡了。

——看吧。人,为什么活着呢?为什么死去呢?

——你还是一个“人”吗?

——在贫民街的时候无从选择,可是如今,又给了你选择吗?懂得了憎恶和哀痛又怎样?只有不停地杀下去了。杀人鬼。杀人鬼。

“真没用。”

先生打来的耳光很重,他一向不会手下留情。我险些跌倒,头晕乎乎的,另一只手里的药片也掉到地上。

我抬头愤怒地盯着他。

“反抗期?这个吃多了会……”

他嘴角上扬地笑,但眼睛里又好像充满叹息。

骗人。太宰先生的柜子里有好多这样的瓶子,他不是也在吃吗?天天吃,一次不止一片。为什么他可以做的事我不能做?因为他是老师,是干部?

是。白天里,他是飘飘然的年少干部,头上卷着绷带,露出嘲讽的笑、戏谑的笑、恍惚的笑。他深受重用,是战场上的指挥官,难题事件的解决者。所有人都觉得,太宰先生真是上天的宠儿。

但我又确实亲眼看到过,太宰先生,很多个深夜,在他的卧室里走来走去,那不是散步,也不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和我一样睡不着。或许是因为卧室过于宽敞了?家具摆设只有生活最低限度,床是白色,墙壁是烟青色的,看起来像雪原。

他走到窗台前坐下,手里握着安眠药瓶,显得疲倦不堪。背脊,几乎要融进青色的月夜中。

会消失吧。他是辉夜姬吗?先生跟我讲过辉夜姬的故事。

太宰先生突然转了转头,脸上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啊,他的表情就像“化作人形的恶魔突然间再也无法宽恕自己而深深自责”,令我看得心惊胆战。我转身就跑,一直跑回自己的卧室,蹲在床上裹紧被子,连头也缩进去。

那个人,那个人不是无敌,也不是上天的宠儿。说不定他跟我都是在不见光的阴暗沟渠里反而才舒坦的人?白天的他是戴着名为开朗的假面具的,面具底下,只是一张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的,无比滑稽的脸。这样下去,他可能很快就会……

我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陈列在上面的那些脸孔,他们还在。没关系。但我一闭上眼睛,又觉得奇怪,眼前有明灭的茶褐色、黑色的光,视网膜上仿佛被生生灼烧上去了另一张脸——是太宰先生。

别死呀。请您不要死。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的一只拖鞋给放到了卧室门口,是因为昨晚逃得太仓促,而落在走廊上的吗。是太宰先生,他知道我在偷看他,但是,他什么都没提。

后来我听人说,安眠药,吃多了会死。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不再失眠,我突然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那个人,他大概就是我的富士,我哀伤的美丽的辉夜姬。

可之后的先生却变得有些坏心眼。他说盆栽里可以种出虾,我就去种,结果只有虾尾腐臭的味道;他想吃炼羊羹,我就拿自己的奖金去买,吃到他牙痛,又怪我买太多。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一件我觉得最为恶劣的事。他的女人三天两头就换,跟对方宣告分手的差使,却从来都是我。

一巴掌,女人们最后总这么要求。“要打太宰先生一巴掌吗?鄙人这就联系他”,我掏出携带电话,我知道那个人就躲在附近。

女人摇着头,像是在说“那副俊美的脸谁舍得打下去”。

“那么,鄙人……请吧。”

不痛。哪里会痛呢。太宰先生是我的上司,我的老师,老师若是要戏弄学生,明知是陷阱,是火坑,我也是要毫不犹豫跳下去的。

可后来有一天发生的事把我吓坏了,我绝不认为也是那个人的恶作剧。

那天傍晚,残阳遍地。太宰先生回来,扔下外套就坐到沙发上抱住膝盖,像个在捉鬼游戏中输掉的孩子。

“累死了,我好累。芥川君。”

“您累了吗?”

“全是骗子,骗子。干部,又不是我想要当的。”

说着他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那群家伙恭维我,说我是为黑手党而生的男人,结果我一不留神上了当,他们……他们就把工作全推给我,又反过头来笑话我。太可气了,好气哦。说我手段狠辣,又说我冷酷,像个怪物,他们才是一群恶党!坏蛋!坏透了。对不对,芥川君?”

“是。”

“我呀,我听说这是个讲究人情义理的组织,可我受骗了……使唤人那么厉害,还欺负我,我要去告他们。明天就跟森先生讲,说我不干了。好讨厌。不干了,我不想干了。”

看着先生伤心的模样,我真是吓得不轻。他的眼皮下生出青黑色的坚硬的皱纹,像是被人朝胸口捅进一刀,瞬间老了十岁。甚至让我以为他是生了病,得了绝症。

“你在做什么?”

太宰先生突然抬头问我。

“晚饭?”

其实只有杯面。魔都横滨的暗夜的管理者黑手党,晚饭,只有从便利店买回的杯面?听上去好像谎言。

太宰先生从我手里夺走杯面,掀起烫手的纸盖一角,吸了吸鼻子。那副虔诚的模样,好像他手捧的不是200日元一碗的杯面,而是耶稣圣像。

他平时可不这样。平时,先生只用成套的藤蔓花纹镶边的餐具,动作优雅地在桌前用餐。就像他穿的西装也好衬衣也好领带也好,格外考究,也全都会叫我熨烫得整整齐齐。太宰先生总是告诉我,在大人的世界里,礼貌是第一要义。那么果然,他是生了病吧。

“嗯。”

太宰先生用塑料叉敲了敲胸口。那模样好好笑,鱼板还插在上面呢,但因为是他,又显得有点可爱。

“我的病生在这里,芥川君。在这里呢。”

——在心里。

我看不下去,我终于鼓起勇气。

“您是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认真的,我不想干了。”

“那我们一起逃走好吗?太宰先生。”

我也是认真的。我知道先生不开心,他待在黑手党好像也没什么趣味的样子,白天百样玲珑,夜里靠吃安眠药才睡得着,隔个几天就自杀。巨大的荣光伴随而来便是满身之伤。酸化世界什么的我是不懂,别死呀,别死好么。可以不死么。

“要不我们就离家出走吧!”我对他说。

织田作先生、安吾先生、中也先生、银、他喜欢的人和我喜欢的人,大家一块儿离家出走。租一幢看得见海的大房子住下来,门前院后要种满如云霞的桃花。谁说就会无聊?我想好了,大家开开心心地过活,每天去附近钓钓鱼,做做饭,兴致起来,就搭电车去市中心的剧场听歌剧,看电影,然后手牵手散步回家。

我知道这想法幼稚,可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这是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礼拜才想出的法子,终于向他和盘托出。我的心当时扑扑直跳。太宰先生呢,他笑个不停,他说。

“芥川君,你知道太阁秀吉最害怕哪两样事?”

我在日本史的书上读到过,“杜鹃不啼,便逗之”的丰太阁。

“秀吉,这世上他最害怕暗夜和傻子。”

说完这句话的太宰先生就安静下来,捧着杯面,只是望着我露出微微的苦笑。我敢肯定他是在笑,他过去良久才又开口。

“我也一样,芥川君。”

啊,暗夜和傻子。

——我想哭了。明天,明天我也要向首领申诉:太宰先生,这样的老师可叫我没法侍奉,他简直就是个无赖!

可他又是那样的美。我从古时候的怪谭故事里知道,说入水自杀的人如果死不了,就会变成白羽的大鸟。身体还在人间,但是魂,却忽悠忽悠地飞走了,只是半个妖怪而已。

太宰先生,恐怕早就不是人,他早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白鹭。

看,他轻飘飘地行走在清波与莲叶间,细长的脚,翼尾挂着水珠。他总是轻飘飘、漫不经心的,却又在盯着水下的猎物,他爱戏弄那些猎物,不急于吃掉它们,只是为了打发无聊。要是这么做可以避开这世间就好了,可是,那枯铜色的鸟笼还在我们头顶上啊——

太宰先生一边吃着杯面一边哭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如果我死了,你说不定能拿到抚恤金呢,芥川君。你真是个傻子,笨蛋,笨蛋。”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抚恤金。

我只希望他活着。这是懦弱吗,这是胆小吗?可是,懦弱和胆小又有什么罪过呢。寂寞又有什么罪过呢。

太宰先生是那样卓尔不群,但一直看着他,却又觉得他令人无法形容,难以理解。

我问过先生加入黑手党的理由。“是因为期待有什么。在暴力与死,本能与欲望的中心更近地观察人的本质,或许就能找到什么生的理由”,那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可当我这么问他时,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说,“我呀,在得到什么的瞬间就会失去,我被世间下了这样的诅咒”。

对,苦苦延命去找的东西根本就没有。

“青泓、淤池、乱麻纠葛”。

那么我也会想,先生所谓对人类的求爱究竟又是什么。

太宰先生有许多个,面对首领的太宰先生,面对织田作先生的太宰先生,面对安吾先生的太宰先生,面对中也先生的太宰先生……面对我的太宰先生。可是,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太宰先生?

他一面掩饰自我,一面也希求着人的肯定,甘愿为得到人的信赖与爱而放弃神的恩宠。他是个好人,哪怕耗尽心神,也要为身边的人打算,他努力了,恐怕还努力得过于拼命。

太宰先生笑得差点被呛到。

“真傻。唉,老师若是老受到学生的同情,那可就完了。完了完了。”

他特别爱说这个词,“完了,完了”,就仿佛预示着什么一样,预示着自杀成功么?

自杀。太宰先生为什么自杀,我不知道。

为什么无法成功,我却能猜出一二。

那么多次未果,不是因为他胆怯,而是出于对生死抉择的艰难,对身边人的惜别吧。他真的是个好人,看上去像任性妄为的孩子,实际上是好人。因为他什么都懂,谁的心底都明白,才会落得如今模样,前进一步,退却两步。

我说过,太宰先生说不定跟我一样,我们才是一路人。不良少年,不良青年,将来再变成不良老年。太宰先生不过是个无赖。他无依无赖。

我想报恩。好想替他咬断这铁笼,放他自由。

“报恩?你吗?”

先生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眉头皱起。他把我的晚饭杯面吃完了,心情好像又变得很差。没关系,希望他至少在我面前随心所欲,做他自己。我想报恩,变成仙鹤,为他织出锦缎来,那些锦缎,但愿能一直铺到他所渴望抵达的道路上。

“去天国?还是地狱?天国的路我可找不着,那么就地狱吧。”

“天国和地狱之间呢?太宰先生。”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

“算了算了,芥川君真是个笨蛋啊,宇宙无敌级别的小笨蛋。”

太宰先生,他最后拍拍我的头,叫我去准备洗澡水。“所以你呀,就别逗我开心了。”

逗他开心?

真是无稽之谈。我对他……

我想亲爱之情大约都不是仅仅因着外表的吸引而产生的。只是在恰好的时机,那个人出现,给予了足够的关怀,抵消了那份孤独。况且,一定没有人看得见太宰先生柔软心中发出的微微亮光,他因此受尽委屈,也没有人愿意照顾他,所以我要走近他,守护他。我愿在那个人身上押下“一生”这个赌注,我愿意。

我过于自我主义了吗?

或许未必。再说一件事吧,我家,以前是太宰先生的家,那里有间藏书室,书一直高高的累到屋顶,全是太宰先生的书。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把市立图书馆给搬回了家。

先生最开始让我读的是哲学,其次是历史,却一直不肯让我读文学。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讲。但我知道他还有一间屋子,里面的书架上满满全是文学书。他那个人,其实是个小气鬼。

有一天我趁先生晚归,悄悄打开了那间屋子。

阅读桌,椅子,地板,都干净极了。夕阳斜下的日光,空气里的细小尘埃变成金色。抓着门把,我突然一阵头重脚轻,心像是被挖空了似的痛,周身寒毛竖起。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像被暴击,也像坠入恋爱。都不对,应该是人类面对“未知”时皆有的反应——是崇敬,从心理到生理都在反应。

太宰先生告诉过我。哲学,是夜空中指路的明星,历史,好比沙漠里盛开的一朵花,文学,则是生活的倒影映在湖中。

可是为什么,您只给了我明星,给了我花,那些生活呢?那些先生眼里的,和我眼里的生活呢?是不堪,还是不安呢。

所以那些书在我看来就好像太宰先生一样,是他心底的疑惑和软弱,是他从不对人提起的事,万般神秘。我把自己反锁在那间屋子里,尽快地翻阅它们。再快一点,太宰先生回来就会发现我的把戏,锁,是拦不住他的。被先生知道我在忤逆他,就会毫不犹豫抬手朝我扇来耳光,殴打我,还会开枪——

我不怕痛。他打我,我也不是那么介怀,是因为我犯了错或者任务失败才打我。一边叱责我一边打我,也无所谓。

可是有一次先生打我时,我觉得不似平常那么痛,我反而伤心极了。

——怎么了吗?太宰先生笑笑地问我。

先生拄着拐杖,倚靠在窗边,不那样几乎都站不稳。他又在哪里受了伤吧,这人生命意识强烈,但生活意志几乎等于是零,呼吸就像只奄奄一息的萤火虫,就剩眼睛里还有那么丁点儿的亮。

虚弱得不行。说不定明天,或者很快就会死。

难怪不痛,我伤心极了。

可伤心归伤心,太宰先生凭什么老是打我。我觉得他应该不讨厌我吧。先生有时写些日记,然后把日记掉落在沙发上——是故意的吗。我曾经偷偷瞥过一眼,结果,日记里写了好多我的事。又不是部下观察日记!这个男人竟然有如此可爱的一面。那段时间,我就总是这样受他的惊吓。

好吧,我没有炫耀的意思。说回那间藏书室,关于那些书——

为什么人们喜欢看到悲剧?因为幸灾乐祸?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试想一下,你捧着一本小说,只需要身在局外,甚至是缩进温暖的沙发里,就能够体验主人公在书中的境遇。那些危险的、痛苦的、耻辱的事——其实大家都想经历,从中得到训诫。可是,大家却又没有勇气和智慧去面对。所以终极的悲剧,是包含一种福音般的召唤的,那唤起人对生的欲求,对死的无畏。

这些也是太宰先生告诉我的。

可先生,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他很美,仿佛终极的悲剧一样美……我对那个人的执着不仅仅在于“认可”,是比那更深厚的东西,是什么呢?或许是浅间山的熔岩,也或许是津轻海峡。是“爱”,是“爱”吗?

所以那天我在那些书里看到了——

地狱变相中挣扎的绘师女儿是美丽的。

烧灭的金阁是美丽的。

从心坎上哗啦一声淌下来的雪国的银河,也是美丽的。

所有的美,是不是只能是被毁灭的美。还有什么比那更美?欠乏、不安、坠落的生命姿态,这罪人生来即有。我不愿说——太宰先生,太宰先生的生与死正是超越了被毁灭的美的“美”。我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和比喻,因为那是绝无仅有的,那令我喜悦,又令我痛苦,令我气恼,令我发狂。

唉,大家都觉得我老在说太宰先生的好,提起他就赞词有加。先生颓废、消沉?那是误解,他比谁都想要活下去,他早就是个助人者,在我最孤苦无望的时候,是太宰先生救了我,让我不再一心求死——他给我生存的场所,教会我立身的本领,留给我名为黑手党的“家”。要知道,对世间真正了无寄望的人,像“不要怜悯自己,一旦怜悯自己,人生将是无尽的噩梦”这样的话,也是说不出来的。

求生的心和求死的魂揉杂混入那个人的血液当中,如今想来,这或许才是太宰先生最大的不幸。

就像先生每次兴致勃勃地入水,我又把他从河里湿淋淋地捞起来一样……

每次,太宰先生都爱侧身枕在我的膝上。

“会感冒的,太宰先生。”

他只是扭了扭脖子,眼神狡黠又落寞。躺在河滩上自然不会舒服,野草的气味,砂石松软得随时会陷进去,而我的腿偏偏又瘦骨嶙峋。

“芥川君,光吃杯面和无花果,是长不大的哦。”

“是。鄙人的奖金,全都用来为您买了羊羹、蟹肉罐头还有酒。您忘记了吗。”

“你在抱怨我?”

“是。”

先生嘻嘻地笑着。你这孩子也变得有趣起来了嘛,哎呀呀。他抓紧我的外套衣角,把头埋进濡湿的布料里,像在发抖。

——救救我呀,芥川君,好可怕。

太宰先生在怕什么呢?

他也在天花板上见过无数被他杀死的人的脸。

他与他的友人们喝酒、交谈、旅行、看电影,他不断换着新的恋人,最后确定的只是自己畏惧寂寞一事。

他还害怕独自去死。

人生足离别,好可怕。

后来我每每想到这些事,就会觉得,先生其实真的不讨厌我,他对我不时流露的冷淡态度和话语,其用意都并非是要疏远我。我之师甘愿被敬爱,被陪伴,只是有些以此为耻。我是他唯一主动劝诱的部下,也就是说,我别具意义。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一件事无法原谅他。

那就是太宰先生在教会了我“憎恶”、“好意”之后,还教会了我“嫉妒”。我嫉妒那个人,中岛敦。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感情。每当我志得意满,就会想起被先生垂青的那个少年,然后自我膨胀的感觉就攸的一下子,像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变得透明那样的消失了。

是羡慕,是嫉妒——竟有如此烈火焚身般的东西,让我每日都行走在刀尖上一样。那是比起受伤,比起手脚的支离破碎,还要痛的,没得救的挣扎。

但是,原来“嫉妒”也是有临界点的。

那是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胸口阵阵剧烈的苦闷,泪水涌上眼眶。不是肺部旧患发作的预兆,也没有咳血,就是——那种溺水者的感觉。我想一死了之,要么失忆也行。我、我好想大哭一场。

可是我不甘心。

我不恨任何人,只恨我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人再次看向我呢?他不辞而别时,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那时候我才16岁,如今,20岁的我却因嫉妒而彻夜饮泣,羞愧难当。

人,好像也不是长大了就没有烦恼。突然有一天什么都懂了,什么都可以笑着面对了?怎么可能。正因为长大,才会觉得更加恐惧,将来自己要是一直这样烦恼下去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此后的日子,全都仿佛灰烬和烟雾怎么办。

我好想大哭一场。

但是有了这样的体悟,我又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雪,飞翔的鸥,稀薄的七彩棱镜——种种梦中的幻像飘过我眼前,真是奇妙,憎与恶都不见了。我突然觉得即便是他,中岛,我也可以和他成为朋友。这世上相似的人,大凡不是成为宿敌,就只能成为朋友。

毕竟,待在自怨自艾的城堡中,如此惬意,却只能代表我是个弱者,对吧。我要接受不能变成别人的我自己,对吧。

如先生所愿,中岛将成为我的“畏友”——令我敬畏,永远都不能够自大自满,也就永远会觉得他人即地狱的友人。可是太宰先生啊,我想要的他不给,不想要的却偏偏塞进我手里。那个人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想要什么呢?嗯……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京都的老铺旅店。祇园祭,山钵花车,线香花火。我是跟太宰先生一块去的。出差,不是幽会,谁说是幽会。

先生不是个那么喜欢喧闹的人,比起街上的夏祭,他更中意躺倒在走廊上读书,旁边放着酒。后来,太鼓的声音渐渐从街上消失了,蒸汽般的热从脚下升起。那真是一个燥热的夏夜。

我穿着白色的衬衫,外套挂在衣架上面。我赤足走到先生旁边跪下,我本来不想打扰他看书的,可是天都黑了,月牙升起在半空中。

“先生。”

我轻声唤他。他好像睡着了,书盖在脸上。

白衬衫上那些柔软的褶皱随风浮动,就仿佛花边。我从前是不懂,但后来樋口告诉我,花边,是女孩子才会用的饰物。

我不怀疑太宰先生的品味,但唯独在我的服装上,我觉得他大概是故意的,才选了这么可疑的衬衫。两鬓的头发也不准我剪掉,看起来像个孩子,有时还像个女孩子。

我拿掉他脸上的书。

先生突然翻身,抓住我的臂膀把我按在地板上——是出于本能的警戒?太宰先生的体术虽不及中也先生,但也相当利落,他平时只在外套口袋里揣把手枪,不过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先生不喜欢亲手杀人。

“是你呀——”

说是失望也可以,说是嘲弄也可以,总之太宰先生的语气就那么懒懒的。他掌心冰凉,是汗。他看着我,手抚过我的头发,又按着我的衣领,端详好久。

欲情。我暗暗地想。我也望向先生的眼睛——有什么浓烈而焦渴的东西从那双眼里消退了。

“芥川君,是你呀——”

我知道。先生没有拥抱男人的嗜好,他喜欢女人,也最喜欢和女人一块儿殉情。

可我觉得委屈。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哪怕当作游戏,打发无聊也好。我不求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温柔的甜言蜜语,就只把我误认为别人,我也是欢喜的。从被太宰先生捡到的那天起,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便都属于他,他不也经常这么说吗,“芥川君是我的东西”。于是我问他。

“为什么……”

“神的国度像什么?”

太宰先生出其不意地反问。映在他肩后的月牙儿,那般宁静,像是可以照射到好远好远地方的宗教性的光一样。

是圣经里的句子。

他拿起掉到一旁的书。《圣经》,深黑色的封面上有烫金字体。

“一粒芥菜种。”

“芥……”

“长成大树。”

太宰先生笑了。他俯身吻我的额头,吐息那么热,却只代表友爱与祝福。

先生净把我当成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是父亲,他是老师。他是正确的。而我,因为喜欢他,因为想要报恩,又觉得自己过于卑微,无法告白。但这份念想,只会在心里慢慢变得大起来,重起来,最后,可能还会变成压垮自己的妖怪。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芥川君,你要学会爱你自己才行。”

太宰先生把那本圣经放进我手里,起身离开了,哼着鼻歌,飘然地走远。但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爱自己?太难懂了。

但因为被他拒绝,我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

我对那个人的爱是圣书式的,也是官能的。我真希望他拥抱我。不,要我为自己的浅薄而道歉也行,但是,不也有心理学家说人的一切欲求之源都是某种生理欲求吗——这一点而言,人类的理性怕是要永远羡慕感性。

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圣经》吧。

既然是太宰先生赠予我,我就随时带在身侧。但是我不读,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恐惧。

先生读圣经总是读得那样全神贯注,然后不时流下泪来。圣经里一定有令他害怕的东西,或者就是令他深爱的东西——我皆战栗不已。神的国度像什么,我也并不是很想知道。

话说回来,要问我信神与否,对,我的神是太宰先生。

——长成大树。

所以太宰先生从黑手党失踪的事,我根本认为是误报。他又去哪里的艺伎馆喝酒了吧,要不就是漂在哪条河里忘记了时间?

我得到了历代最年少干部的执务室,又坐在属于先生的椅子上,在那个听得见窗外的乌鸦扑腾的清晨,我打开那本书,《圣经》。我是随手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的,书签,也是太宰先生的——

“主耶稣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突然大声呼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了我’。”

窗外的鸦一齐飞了起来,嘎嘎乱叫,黑色的翅膀把天空划成破片。水蓝的光底下,我遍身冷汗。

那时,我才恍然有了先生不在的实感——我的神离弃了我,令我害怕又深爱的神。他知道我会怎么想、怎么做,可是为什么离弃了我。

天国和地狱之间,果然是什么都没有。神的恩宠,神的惩罚,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突然开始了某种幻想——我想仿效那个人。去找一根绳子吧,柔软的编织带。执务室?不行,会弄脏地毯,太宰先生不喜欢那样,哪怕他已经离开。

那么去地下牢?说不定运气不错,没有俘虏被关在那里妨碍我。我站到凳子上把绳子扔过房梁,两端打个结,双手抓住绳子,向上望去。

太宰先生每次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吗?幽黑的板壁,空洞的风。多么轻松,只要把脖子套进去。啊啊,多轻松。

——真没用。

先生的话突然响彻在我耳边。

——不对。

紧接着,又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从幻想中醒了过来。

我来这里追求的不是“轻松”。是生,是意义,是战斗至死的力量。

原本在贫民街我早就该死掉了,或者伙伴们被杀的时候我觉得死了也可以……只是再多活这两年而已,有什么用。真没用,我要获得先生的认可,我身边还有等待我的人,我必须要活下去。

从那一天起,就好像所有人都达成默契,绝口不提太宰先生的事。中也先生倒是会提,但也只在喝醉之后,断断续续说一些,最后一句总是“再也不想见到那个青鲭混蛋”。

中也先生是个好前辈。

毫不夸张,在从前的任务中,“双黑”是暗世界无敌的传说。太宰先生虽然嘴上说着讨厌,但内心里应该最信赖中也先生。

就好像有一次我们三人在神谷Bar饮酒,太宰先生把中也先生灌醉,然后笑着对我说。

“要是我以后取代森先生成为首领,芥川君,就会是干部吧。”

这个话题,我想也只有先生一个人敢公然提起。别人,怕是第二天就会被杀掉。

“这是太宰先生的预言吗?”

他依旧笑嘻嘻的,晃着手里的威士忌酒杯。

那么哪怕是因着一口逞强的意气,我也要应承下来。

“即便您不是首领,我也会成为干部。一定要成为干部给您看。”

“哎呀……真敢说。”

“鄙人没有在开玩笑。”

“嗯。芥川君从以前就是个耿直的孩子啊。到那个时候——”

太宰先生饮毕的酒杯里只剩下了冰块,冰上倒映着鹅黄色的射灯光线,看上去有几分温暖。

“到那个时候,就多跟中也学学吧。”

跟中也先生?我很疑惑。为什么不是跟先生您?还是别问了,那答案直觉着让人不安……不过所谓“干部”,我当时也不是很了解。太宰先生是干部,但他好像整日都很懒散,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被首领委以任务还会抱怨,不情不愿,拖拖拉拉地才去处理。

在当上干部之前,太宰先生是游击队长。

我在18岁的时候也获得了这个职位。之后就忙碌起来,被赋予权限,也有了部下。既然不是来追求“轻松”,那就还是做点什么的好。

战果,功勋。半边天空被染成血红色的燃烧的大厦,暴虐的狼烟。

那一刻我有些明白了。

太宰先生要我跟中也先生学,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成为首领。可不是吗,他不喜欢港口黑手党,总之就是不那么喜欢。武装侦探社,他比较喜欢吗?可听说他也时常躲懒跑去喝咖啡对吧。

算了。说不定太宰先生没我想的那么好。他工作拖沓,贪杯嗜酒,整天没精打采的像个高等游民。他根本就不好,我应该越过他迈向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多人——啊,可这又是多么卑怯的一种想法。明明恋慕他,却要借着贬损他,来阻止自己爱他。

那个人是悲剧吗。

我对那个人的爱一定也是悲剧吗。

不,我这样年轻,说不定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我爱那个人的美丽,爱他的哀愁,爱他如鹭一般的幻感,所以我要追随他,照顾他——太宰先生,我觉得您还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的好啊!

所以我一直在找他,找到之后,就决定抓住他。抓住之后要怎么办,到时候再想。

我制定了一个不算完美的抓捕计划,我隐隐觉得先生会主动上钩。他以前教过我,“交易必须是对方最渴望的东西”,我那时猜想先生在渴望什么呢?情报?关于悬赏金的情报。其实只要他开口问我,我都会告诉他,可是……

太宰先生哼着鼻歌,直到我走进地下牢,还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唔喔,殉情,一个人办不到~两个人的话~”

——这首歌我听来就生气。想揍他。

从前,太宰先生只要心情好,是既温柔又耐心的,带我喝酒,吃西餐,教我跳舞,向女孩子搭讪……对了,他还跟我一样怕狗,在街头遇上小狗,我们就一起躲进中也先生背后。后来,这件事总是被中也先生狠狠笑话。

可是,先生那么多事都带我一起做,唯独殉情对我只字不提。突然间就凭空消失,再让我到处找他和他的女人。河里、海滩、治疗室。搞得我疲惫不堪,任务也没完成,最后还要被他戳着头骂一点用都没有。我气得浑身发抖。想揍他。

不过我也看出来了,我一开始就说过,太宰先生,这个男人显出了另一番气质。从前的他穿着黑色的衣装,头上卷着绷带,眼神里是对什么有些趣味,又万事无聊的意味……那很危险,又令人心动。即便是我,也是明白的。

现在的太宰先生呢,他褪去了黑色的外壳,会笑得温和而持续,双眼明亮。又变成了一种无欲的、洁白的美。

那感觉如何比拟?

就好像读书罢。无论什么书,读第二遍总会觉得乏味。认为过去的作品令人怀念的,大概就只有作者本人,是在怀念过去时光中那个清澈的自己吧。只存在于过去,不再被人记起,也不再被人所爱的自己。那令人怀念,可多少又有些羞愧。

但是先生不同,他四年后出现在我面前,就全然变成一本新书。他还是他,他已不再是他。我紧张不已,压抑着小小的近乎幸福的眩晕感接近他……不因时间流逝,空间变换,我想他今日也依旧是我之师。

“芥川君,我的新部下——”

太宰先生的巨人之足将我的妄想踢得粉碎。

他,他!

算了,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可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的错呢?为什么跟我想的一点都不像呢。

我有努力,已经很努力了。我也想被夸一句做得不错!那个人从来都视而不见,只顾着一味嘲讽我。——不,我不在乎那些事,我是堂堂的男子汉。我早知道先生是个温柔的人,他不讨厌我。可摸摸头就不行吗!凭什么只对中岛那么优待?

中岛。可恶。大笨蛋。

下次遇见中岛,绝对要跟他打一架。赌上性命,我也要让大家看看谁才是太宰先生的第一弟子。认不认可倒在其次,太宰先生选中我,所以哪怕此身俱毁,化为青霭,我也要达成他所有的愿望,绝不给他脸上抹黑。

说到底——

我,只想用多于爱情的“爱”去爱那个人。那是我一个人的先生。

 

几天前的那个黄昏,我遇见太宰先生,他喝掉我的酒,又对我说了那番叫人难以置信的告白。

“去看夜景吗,芥川君?”

先生突然像个陷入青涩恋爱中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邀请。他踩着路灯下的影子,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来看我一眼。

“去看吧。芥川君不陪我的话,今天,我就会寂寞地死掉。这次真的会死掉,我要去自杀,去殉情哦。”

我几乎想要冲上去握住他的手,说“好的、好的”!蒲公英变成了更软更白的什么,云朵,还是雪花,多美。无欲又洁白。我记起来了,先生从前还对我说过,什么时候,不再作为上司和部下,而是像朋友一般的对饮闲聊。我的泪水又要涌上眼眶。好的!

可是,我担心……

先生哪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我从以前就分辨不清。他拿我当傻子和没长大的孩子,总是连一句话都不听我说完。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为什么这样亲昵?是终于发现我对他……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变成了黑色的团块,呆立当地。

太宰先生叹了一口气。

“芥川君?芥川君?”

救救我呀,芥川君,救救我呀——

然后,踏着脚步声,先生踌躇地走远了,直到走出几步开外才回头,又叹了一口气。他的背影格外孤寂,不似活人。

自杀。唉,自杀。

说得好像是我逼他自杀一样,他究竟是来跟我告白还是告别的?难道说我答应跟他去看夜景,他就不会死么?别死呀,请您不要死。不死可以么。

可大家都那样喜欢悲剧。

太宰先生成为悲剧,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再经历悲伤,也就不用再经历死亡了呢。是不是因为那样,所以他才是“神一般的好孩子”呢。

神。希腊神话里,代达罗斯给了他的儿子伊卡洛斯一对蜡做的翅膀,飞得太低,羽翼会碰到海水,被沾湿,被拽进海里;飞得太高,翅膀终将被太阳融化——可是太宰先生,那个人给了我,他给了我异能做的翅膀。留给他自己的,却只是一双蜻蛉的翼,透明的,还会折射五彩阳光的玻璃似的羽翼。

先生那样的人,越是看上去聪明卓绝,又爱恶作剧,也就越是会把苦痛藏进心里。而那个人真正的苦痛,难道不是对过去的罪恶感吗?那些因自己而死的人、无法救助的人、受到伤害的人,这罪只会愈发沉重,令他无法回头,变成在夜里忏悔的恶魔。

所以他为着身边每个人展开世界,看似轻松,而他自己的苦恼挣扎,却无人可以诉说。说出来,都令他羞耻。他要成为众人倚赖的智者和伙伴——才华,那些源自孤单与苦痛的才华,正是太宰先生永不断绝的伤。

“罪深者,才知爱之切。”

我想,这个男人一生或许都在撒谎,不够坦诚,将自己藏在微笑之下,但只有今天,我却感到,他对生死是真诚的。只有在今天,他或许真的会死。

拥有一双蜻蛉的翼的太宰先生,在这露水易逝的世上,未必不是饱受煎熬。这样想来——

死亡就像彼岸河底的砂金,对那个人而言说不定比较幸福。死的话……可以让我一同么?爱他有什么难,陪他去死又有什么难呢。独个去死是罪过,两个人手牵着手赴死,神也会原谅我们。可是太宰先生,偏偏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了的,就连死恐怕也无法将他解救。

虽然是如此。

我又何尝不懂得。到了此刻,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

过去的我懦弱,胆小。

现在的我,是任性,是固执吗。

明知此世于太宰先生是地狱,却还要拉住他的手不放,请他不要死……这是人才会有的任性和固执吧。我不再是“犬”,我想要成为一个“人”,拥有感情的人。

要知道,所谓人,不绝望个两三次,是不会明白什么东西值得珍贵,值得拼上性命去守护的啊——

我望着太宰先生那孤寂的不似活人的背影。

太宰先生,去看夜景好么,请让我奉陪。去哪里都可以,看多久都可以。去香港,去函馆,去那不勒斯看价值百万的夜景。请不要放弃四年前您亲手选中的学生吧,因为他今日也爱您依旧!

我终于半狂乱地喊道:

“——因为他今日也爱您依旧!”

我不期待任何特别的事。

生也好,死也好。爱也好,不爱也好,甚至都不曾在意,那是无果的爱还是破碎的爱。无论这个人变成怎样,只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我就很幸福。

我不是孩子了,太宰先生。

这是大人的恋爱,我终于明白这一点。终于明白,我与他之间,真正令人心痛泣下的东西,不是离别,不是追逐,那藏在隐秘处不被觉察的东西——

这时候,我看见有一道微明的亮,是一道像雨丝也像流星的液体从太宰先生转过来的脸颊上滑落,那应该不是夜露。——是每个人心中怀抱的孤独与哀伤。

 

BY 春政

2017-06-19 15:20:08

评论(42)
热度(1107)
  1. 共5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春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