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雨露


有这样一个青年。披着棉质的绀色和服外褂,像个俊俏的商家少爷。就是这样的一个青年,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要成为作家。小说家。

首先他觉得,写小说的人该要有一颗多么坚强的心。苦心布局,写下数千几万字,只是为了其中的一句话——也即是所谓“文眼”,仅为那一句话能够被什么人感知和记住而不辞辛劳。而他自己,却常苦于想不到那样好的点子。有时灵光一现,又恍惚觉得故事早被人写过,即便只有几分相似,便又会哀声长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可是,毕竟是以文为生,没有收入,别说嗜好的香烟和酒,怕是连活都活不下去。百般无奈,就想去散散步,看看电影,转换一下心情也是好的啊。这样子玩乐,谁都不会责怪,反倒是自己时不时地从胸口涌起羞愧。就比如,他突然想起了前不久与友人约定的那篇小说,以及为此转辗反侧的数个夜晚——

一篇作品的起笔总是最重要。如果能开一个好头,大概就可以顺利地一挥而就。所以这篇小说的开头要精妙,要像猎豹的头,敏捷,灵巧,让人看了便想读下去。反之,如果开头都得思索数日,一会儿想着写“一笔敬上。今天的遗书要认真写”(不行,太晦暗了。并非故作姿态,但开篇就提“死”,还是让脆弱的心有些颤抖);一会儿又想着写“在认识的人当中,总没少年那么叫人害怕的”(也不行。这又显得油滑了,举凡这样的句子,如果没有足够的下文铺陈和美学观,就有些让人讨厌)。这样思索数日,勿论旁人,青年首先就否定了自己。如此下去,大概只会变成一个反复背叛,又反复妥协的人,一行也再写不下去。

那就放下开头,想想这篇小说的内容。

青年是很喜欢那种读来让人心情宁静的作品的。前不久,收到了一本诗人前辈的文集,那是一本“令人想要逃离文明世界”的美好集子。更令他动容的,是收录其中的,诗人写给某位知友的回信,内容大致是讲述这位既无父母,也没有妻儿,在别人眼中是万分孤独的诗人如此说道:

“生而为人,无论是在人群中,还是在父母亲戚之间,都会感受到一种无穷无尽的孤独,是人皆有之的啊”。

要是更早一些明白这样的道理,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想着“自杀、自杀”了吧。虽然只有一点点,他确实曾这样想过,这矫揉造作吗?

不由得有些脸红了。其实,要说自己是个新小说家,委实谬赞,不过写了几篇看来受欢迎的无心之作……他开始腼腆而庄严地接受读者的好意,心想,人情果然是好东西呀。可另一方面,也担心因此变得矜骄起来。若作者每一提笔便希望成就杰作,灵感反而会离他远去,变成虚荣的团块。天赋,他自认是拥有的。可是有多少,将来还能有多少,却又心中没底。这,大概就真的是矫揉造作了。

无论好坏,首先还是得写下来。比起写出好的作品,“写出作品”这件事可能更为重要。写作本身便令人痴迷。

这么一想,就又有了劲头,他环顾几案,拿起一位作家的短篇全集,随手翻着,想要从中找到些许启发。是的。青年坦言,自己有些文章,从题材到形式都是受了这位文豪先生的作品影响,但只有故事,还是他自己的。

他在摊开的稿纸上趴下身子,一脸怪怪地笑起来。头顶的灯笼摇摇晃晃,像是喝了酒的醉汉的眼。

关于这位文豪,很喜欢这样的一句评价:仿佛是从书籍之间变出的,在世上只活了三十几年,谈笑一通,马上又隐身于自己出来的书籍之间,不再出来。*

无比精妙!

小说家的才华只有小说家才看得出来。小说家的痛快和苦闷,也只有小说家才知道。无比精妙。

可话说回来,自己又是为何提笔,为什么成为了小说家的呢。名声?不是。金钱?更不是。还在没想过“为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写个不停了。如果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他在桌上支起腮,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

“我呀,是为了战斗而写。”

战斗,为那些被遮盖在水面下不为人所知的东西,也为着不同的见解、不同的观点。这是战斗。生性柔弱的青年,总是微笑,不与世争,虚弱的背脊只有在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才会有些挺直。书写,是他唯一的武器。

让他拿起这武器的契机,也即是打算豁出性命也要战斗到底的理由,其实也正是上文那位作家的某篇小说:

 

明子闻言,将左手垂下,握住左脚的脚趾,右手举起保持着平衡,用一只脚站了很长时间,头顶上垂下的紫藤,在春天的阳光里摇曳,紫藤下的明子,却像一尊雕像凝然地伫立。

 

那个时候,读到这里,青年只感到浑身颤抖。人声渐灭,地鸣在逼近。当时,夏祭的烟花正从他身后的夜空升起,无数的彩色丝绦,升起又慢慢落下,过程被遗忘。

少女,微笑起来。

青年实在是好喜欢那一刻少女的笑容,像是闪现着神佛的光辉。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美”。他突然很想吻她,只因为她很美。

啾啾,啾。黄莺的悲鸣在脑海中荡漾开来。

黄莺之家。

浦岛太郎。

天宇受卖命。

啊,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想了不该想的事,无地自容。人,一旦尝到智慧之果的滋味,明白了美和爱为何物,就再也找不回安享平静的心。青年的心中一沉,又只感到悲哀无助。——那不是紫藤园,也并非少女,分明是艺术之神缪斯的模样呀!他爱上了名为“艺术”的神赐的那一帧风光,一泓雨露。风与光。雨露之恩。

唯有战斗。

如果斗争的对象是恶人、坏蛋,就可以控诉、大声抗议了吧,但那对象若是自己的内心呢?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却日日感到万分难过。视而不见的伤痛只会堆积得愈来愈多,变成深渊般的东西,一旦凝望,便让人无从回避。所以任何人都是没有权利嘲笑我们的吧。

唯有握起艺术之笔,向这人生发出懊恼呻吟。

话虽如此,与真正的艺术家相较之下,又觉得自己能力甚微。对擅于描摹风景,准确捕捉人的微妙情思的真正的文学家——深爱文字,将之运用得出神入化的文学家,青年是十分羡慕。而自己一旦丢失模仿的书本,其作品便既无文风,也无文采可言,只能捏着鼻子,躲在角落,抽抽嗒嗒。

他很乐于写些轻快、随意之作。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过去所钟爱的人情可耻,但单写那些,好像也有种不满足感——“最美的诗歌总是最绝望之歌”,不是吗?写出与以往不一般的东西,甚至于是不像自己之作,过后读会更加兴味盎然。那样的文字,须得花一番苦功。毕竟这和考试不太相同,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了。细细想来,越是努力,越是写不出来的时候也不少。那就又是另一种地狱了。

不写小说,说不定自己还要幸福些。可如今,一边为不断闪现在脑海深处的花火而雀跃,一边又为无法抓住它们而神伤。即便侥幸抓住,写出作品,又开始不可控地,像狂想症患者一样,过分猜测大家可能会觉得作品陈腐,或者乏味。这常令他苦思,狷介文士,只是凭籍着对成长为大人的厌恶和对童稚的向往,孑然一身活下去就可以了。这样孩子气的想法,令人爱慕。就像乡愁,也像永远的少年,令每个人都万分爱慕并打从心底里怀念,但在其本人,却是含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对这世间一切的疏离感,贯穿生命始终。

看来缪斯那神圣的微笑,已然化作闪闪银亮的剑矢,刺进青年的胸口。艺术,究竟是什么呢?事到如今,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有作为小说家的资格。

还是想去当个公务员。做个助人的人。

可这样,每次念及放弃,就想起了那一羽淡蓝色的蝶,变成了燃烧的花瓣,正翩然飞舞在他眉心……

别人是怎样看待那些读者的,青年并不知道,但是他,他每一封来信都会读。从点灯的时候读起,再到深夜,抱着电筒,拿着那些信还会反复读上好几遍。直到格子窗外的月亮从树梢落下,猫儿也叫唤得倦了。——无论对方是谁,也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打算用三倍的内容来回复。敬语和措辞,也要斟酌良久。他总是这样想,作品宛如一切生物,是难解谜题,撇开作品谈作家不过是舍本逐末。与其获得名声、金钱,只希望有人仔细地读过那些小说——即便拙稚,也是充满了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时光印记的那些小说。

不相信所谓永恒之美。

热情会冷。

爱会被遗忘。

只希望找到一朵仅为自己盛开的蒲公英。

……

墙上的时钟快要过零点了。明天,就是和友人约定的截稿日。他还在这里垂首枯坐,望着投影在雪白墙壁上灯笼的剪影,像是看见一弯弓箭。自己正为无可实现的杰作而奋不顾身,一次又一次地拉满弓弦,苦苦挣扎。

“好好儿地,不许发脾气,要用功呀。”

这也是青年敬爱的那位作家的话。是在另一个夜晚,寒冷的除夕夜,当当的108响钟声从远处的寺庙传来。因为这句话,一颗敏感惴惴的心忽然沉静下来,获得了短暂的安稳。

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不是谎言,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无法体会写作这件事带给自己的快乐了。无论写什么,也好像都觉得写不好。

以前,在很久以前,大约几年前吧,文坛上谁也不认识他,只有三五个一同喝酒的友人可以分享作品。那是一个小小的中篇,三天准备大纲,两天写完。讲的是两个少年,肩并肩地度过他们潇洒又苦恼的青春,最终品尝到离别的故事。写完的那天窗外下着好大好大的雪……那个故事,他喜欢极了。在酒吧朗读的时候,几次都因为太过激动而语不成声。他的朋友们,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默默等待。他知道,再也不可能体会到那种因文字忘却一切的法悦之趣。写得最满意的,不是写得最快的。写得最快的,却是写得最开心的。——但他真的喜欢极了那个故事,也喜欢那样开头和结尾并存于一处时空的小说。永远都在开始,也永远都在结束。是真正属于他的作品,仅此一点,让人格外难忘。

最近,如果有人问起新作,虽然心里感到鼓舞,也只能低头微微笑着嚅嗫:近来,有些琐事……

“好好儿地,要用功呀。”

青年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要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是坦诚不起来的。可又该怎么办呢。一切苦痛只有在文艺的表达中才会显得不再那么沉重,成为最后的避难。

会笑话我吗。

会轻视我吗。

会吗?

可是,新男人是无所畏惧的。可是,还是忐忑,心脏砰砰乱跳。急得手掌心都要冒出汗来。啊,还想起了曾经有朋友对自己玩笑地说过,“人情,最不值钱了”。即便如此,他依旧小声地,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说:

我不过是说些真话。我这种人,看起来性喜孤独,优雅得像只刺猬,却是个面具戴得久了,都忘了哪张脸是我自己的卑劣青年,只想对艺术真诚。

他儒雅的面容突然显得分外温柔,让人觉得像个孩子。“坚强的心,我是没有。不过是想写写看。”

睡前,是最易炼句的时刻,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总有不间断的句子浮上心口。真不知道是自己想写下这些,还是这些文字本身想要假自己之手再现于纸上。一句,两句……不好,再多,就怕一觉之后记不住了吧。只好翻身起来点上灯笼,提笔疾书,沙沙,沙沙,青年爱极了钢笔笔尖划过稿纸的声音。写着写着,就会无法止歇。这样的不眠之夜,总是很多。

而到了早晨,眼皮还像是被线给扯住,混混沌沌的即将醒来的时分,潜意识使然,又最易对自己头天的作品感到羞耻。他缩起身子,抱着被子,一边在朦胧与清醒这两种感觉间挣扎,一边叹息“唉,又白费了”。心脏会痛,真的,像是被一只小鸟的爪尖划过。那种痛法让人害怕极了。

说着自己没有遗憾的时候,其实不是就已经在感到遗憾了吗。

这世间的人,好像总是渴望彼此理解,却又会刻意造出隔阂。失敬,易感羞涩而又自我意识过剩之人譬如我,正是如此。我每天都在如此反复。

艺术,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可以不再这样苦苦诘问自己就好了。如果可以停下来,那也就不是小说家了。

不管怎样,青年决定将作品再改一遍,已经改了很多遍了,就只再多改一遍就好。

对于稿件一事,无论长或短,从来都是认真的。只要有想写的东西,就总归会有时间;而想不到点子时,便是抓耳挠腮也写不出来。所以,他总是要拖到截稿日的前夜才定下终稿,以一种不安又谨慎的态度将稿纸整理好,在左下角写上序号,折上三折,放进信封。然后在清晨的时候,踩着木屐,咔啦咔啦的走到门外,呼着白气,又祈祷般的合了合掌,轻轻将信封塞进邮筒。

听到“唦啦”一声。确信信封安然落到了邮筒的最底部,他才如释重负地放松肩膀。

算不得什么很好的作品。但看来苦恼于如何写小说这件事的心结,还是要靠写小说解开。将来,或许有一天,文学史上会这样评价他吗,“感受性,永不妥协,秀作迭出”。那是梦中之梦,却令人神往。

明天想去书店,买下一本可爱的书。那是倾慕已久的某位画家的书。囊中羞涩所故,青年很少买书,就连他自己的书,也总是抱着一种近似于惭愧的心情看待,耻于翻阅。可这世上还是有打动人心的东西的。在某个时候,某个地点,打动过谁,在那人心底留下了或深或浅的温暖的波纹。……想去买下那本书,再贵也无所谓,只因为很喜欢。

已经是春天了。果然人还是要振作一点才行。这样的阳春三月,不骗你,桃花都开得漂亮极了!

“要用功呀。”

像是感叹又像是惋惜。他扬起眉,望着红彤彤的初升之阳,赧涩而笑。

于是,我们便知道了这个名为D,又或者A的青年——抱歉,名字或许并不重要。这个有些天真、怯弱、敏感又自命不凡“富于艺术气质”,胸怀着那片旁人无可见的风光雨露的青年,或许就在你我之中。并时时叫我们爱惧交加。

 

BY 春政

2018-03-01 10:55:15

 

*室生犀星评作家芥川语。

 

和momo小姐 @Schizein 互相指定以芥川老师一篇原作为参考的衍生小说。原作及引用句来自《開化の殺人》(又译《文明的杀人》)。

momo小姐的作品在这里:無明心所

感谢生贺的策划,收获很多。芥川君和芥川老师,好开心能一起喜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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