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织田作
【馬曲団】
织田作在雨中飞奔前进——不，说是飞奔，只比平时略快的速度，他抱着食材袋，想要在工作结束后尽早回家，煮一锅激辣的咖喱，浇到饭上，将是无上的美味。
同一时刻。
芥川躲藏在这幢不起眼的住宅楼下。
失去了平时虚掩嘴角的余裕，头发被雨水淋湿。但毕竟是强力的异能者，眼中尽是威赫的死亡气息。
眼前浮现起了奇异的映像。
织田作在距离公寓数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
——被黑色奔流扼住喉咙的自己，黑衣少年残酷的冷笑，空洞的双眼。
没错，这即是织田作的异能『天衣无缝』，可以目睹到五秒钟之后的未来，这样的一种能力。
他翻身躲避黑兽，同时确保了怀里的料理食材安全。
“小鬼！”
从阴暗处走出来的芥川，对一击落空没有感到惊讶，他抬起手，黑色布条在跳动。
织田作单膝着地，手握住插在肋下的手枪，但是没有拔出来。
“你是……太宰的那个部下吧？黑衣的异能者。”
“！？”
芥川的眼神愤怒。
“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太宰提起过你许多次啊，小鬼。”
“什么？太宰先生他……？”
这次，惊讶似乎大过于愤怒，芥川突然僵直了动作。
织田作看看四下，大步走近，拉起芥川的手臂。走上生锈的楼梯，在拧开门把之前，织田作似乎停顿了片刻，然后打开大门。
织田作所寄居的公寓和住宅楼外观一样，处处都显出陈旧和简朴。由帘幕隔开的起居室和客厅，单独的卧室、厨房和盥洗室。以及随手摆放的书籍和文稿纸。
“进来吧。”
把芥川按到起居室的沙发坐下，又给了他毛巾擦拭湿发。
织田作挽起袖子，穿上厨房围裙，从袋子里一一捡拾出各色食材。
“小鬼，有爱吃和不爱吃的东西吗？”
“……我不需要。”
“啊？当然需要啦。”
很快，织田作端来煮好的咖喱饭，放到芥川面前的茶几上。色泽诱人，香味也飘散开来。和窗外的大雨形成对比，洋溢着温暖的意味。
织田作欠身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吃吧，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
“……”
芥川顽固地抗拒着。
织田作一笑。
“你的上司太宰也说过好吃的哦。”
“太宰先生……”
闻言，芥川拾起勺子，吃下一口。
“如何？”
“……嗯。”
“就是说嘛，哈哈！”
织田作爽朗地笑起来。
“还有……”
“嗯？什么？”
芥川不满地歪着头，深黑的眼睛里反射微光。
“太辣了。”
“是吗？哈哈哈！”
织田作靠在沙发背上，喝着听装啤酒。
芥川面前的盘子里还剩下一半咖喱饭，逐渐冷却下去。
虽然不情愿，他仍然道了谢。
“……多谢款待。”
“嗯。”
然后沉默横亘在空气中。
“咳、咳咳。”
芥川掩住嘴角，盯着表情安然的织田作。
在他开口前，织田作就笑道。
“你想说『为什么，什么都不问我』？”
芥川点头。
“因为你想说的话就会说，否则，就算问你也不会开口吧？”
“……”
“是太宰吧。”
织田作说道，然后看着芥川少年沮丧地垂下头去。
* * *
白天的时候。
太宰先生与重要人物的商务交涉，因为自己的不逊举动而搞砸了。
对方拂袖而去。
太宰先生的表情变得十分阴沉。
还以为会当即一拳打过来，但他只是冷淡地看了看我，然后向别的下级成员部署工作。末了，又变得和平时一样，谈笑风生。
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太宰先生……”
“嗯啊？”
太宰先生不耐烦地转回头。
“你还在的啊，毫无用处的小笨蛋君。”
“抱、抱歉！”
“抱歉，非常抱歉——啊啊，这样的话我也听腻了呢。芥川君？”
他以鼻息叹着气。
“你那脑容量少得可怜的脑袋里，究竟是怎样的构造啊？”
“太宰先生……”
“闭嘴。你这孩子，还真是对我的命令完全无视。呐，芥川君，是理解能力差劲？还是故意所为呢？”
至少，我想要否认后者。
“不，太宰先生，我——”
剩下的话语生生吞进了喉咙里。
太宰先生抓住我的头发拉近，鸢色眼眸中透着杀气。
“我不是说过吗，叫你闭嘴。”
“……是。”
他丢开我，用真丝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扔掉。
“随便哪里都好，离开我的视线。不成器的部下，就连共同呼吸的空气都令人难受。如果是织田作的话，这种工作根本轻而易举，所以说你100年也赢不了织田作，真是的，啊啊真是的。”
“……！”
“部下教育到此结束，我这就要去艺伎馆饮酒作乐。不要像上次那样来妨碍我，这么点小事你总办得到吧？”
“……”
“呐，回答呢？芥川君。”
“……是。”
我咬紧嘴唇，弯腰向太宰先生的背影鞠躬。
视线落在那一方被丢弃的手帕上。
然而同时，刚才太宰先生所提及的名字——织田作之助——以令人生厌的程度跳到了眼前。
碍眼！
太碍眼了！
黑手党屈屈一介最下级构成员，我竟然会100年也赢不了！？
根据之前看过的资料，我对这个男人的住址有一丝印象，就这样，凭借模糊的记忆找到这里，潜伏在住宅附近的阴暗处。
直到下起大雨。
呜呼，身心俱疲，唯有嫉恨支撑着我。
* * *
“嗯，跟我想得差不多。”
织田作将啤酒的空罐放到茶几上，感叹般地说道。
“太宰过于年轻了，而你根本就是个小鬼，芥川。”
“不。一切……都是鄙人的错。”
芥川的语气里满是懊恼。
“太宰先生看着我的时候，是否就像看滑稽师呢，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要是对我失望的话，该怎么办好呢……我，只有老师一个人。”
“……”
织田作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语。
从少年彷徨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底——和平时传闻中，以杀戮为目的而强化的异能者，与其上司不相伯仲的凶暴，独走的行事作风，无心之犬等等，相差甚远。
而且这少年多像太宰啊，又一个被留在黑暗中的『孤独的孩子』。
芥川抬起头眨眨眼睛，将毛巾叠放整齐。
“打扰了，我这就回去。”
“回去？”
织田作看了看窗外依旧如故的倾盆大雨。 他从沙发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条毛毯，递到芥川手里，说道。
“休息吧，太宰那边我会想办法。”
“织田作先生，没有理由……”
就在方才，自己的异能已经在眼前浮现过这番芥川拒绝的映像，织田作摇摇头。
“这不是恩惠或者怜悯，是对作为一个人的你，起码的尊重。”
“尊重……？”
“休息吧。”
织田作拍拍芥川的肩膀，拉灭了起居室的顶灯。
【舞踏室】
芥川在沙发的一角躺下，裹着毯子，身体蜷缩成母体中的婴儿状。
睡着之后，他的脸庞显得更为幼小了。
织田作站起身，唰的一声，拉开间隔用的帘幕，面朝客厅。
“喂，太宰，你出来吧。”
就如织田作所言，太宰身着西装马甲和衬衫，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双手放在胸前，膝盖叠交而坐。他端丽的容貌，即便在黑暗中也不掩其瑜。
太宰笑起来。
“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呢，织田作？”
“嗯，开门的时候。门锁有被别针之类打开过的痕迹，只有你一个人吧，太宰。不过，真是个手巧的家伙。”
“哈哈，抱歉、抱歉。”
太宰收起了平时假象般的笑容，嘴角带上几分羞涩，精神也放松下来。
他来到沙发前，弯腰戳戳芥川的头发，确认少年已经睡熟。
“我有点惊讶呢。本来想找织田作喝酒，却发现这孩子躲在附近。哎呀怎么办呢，我犹豫了很久，所以就先进来咯。”
“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吧，太宰？”
“所以说抱歉呢，织田作。”
太宰嗤嗤地发笑，屈起单膝，坐到沙发前的地毯上。
织田作从厨房为太宰端来咖喱饭，以及他自己的份，隔过茶几，借着外面的街灯光线吃起来。
只听得到勺子碰击瓷盘发出的响声。
“怎么了，太宰，今天的你格外沉默？”
“诶？有吗？往常的我是怎样的啊，不知道呢，织田作。”
太宰治，外表一见之下像是翩翩青年，但实际上，他身处港口黑手党这样血与暴力的中心，至今的战历里从未有过失败二字，成绩斐然。谋略和头脑是一方面，他对生命的冷淡和暴虐，仿佛芯子里透出黑色的气质，让人感叹太宰不愧是为黑手党而生。
——只有织田作不这么认为。
太宰放下餐勺。
“其实今天呢，有和川端先生的交涉。没错没错，就是那位我最讨厌的，川端康成先生。”
* * *
真的呀，只是稀松平常的商务交涉而已。
可每次跟川端先生会面，他那副像是要把人看透的眼镜后面，那个眼神就教我讨厌。然后，他今天见到了芥川君，忽然嗤之以鼻，对我说道。
“你还在假装吗，太宰君？”
“哎呀，川端先生在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异能，一定是与操纵者的人格相关联。在我看来，太宰君，你不过像是穿着人的衣服行走的鬼怪。”
“……鬼怪？”
我反问。
但是实际上，心脏像是被抓紧了一样，我冲他露出例行公事的笑容。
川端先生指了指我身后的芥川君。
“『人间失格』——丧失为人的资格的你，并没有指挥、教导部下的能力。”
令人讨厌。
从背心，会升起一股被人痛打一顿的感觉呢。战栗？恐惧？不，是兴奋啊。织田作！
然后那人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太宰君，你眼下的生活笼罩在一片生厌的暗云之下，无法透彻地发挥才能，令人感到缺憾。”
啊，川端先生您才是。养小鸟，观舞踏，是如此了不起的生活吗？能够以一副薄凉表情示人，也就只有现在了，川端先生。真想杀了他，迟早。让那人知道，黑手党没有胁迫，只有凶行。心脏吗？还是肝脏呢？不止一枪，要让那人全身血流尽死掉……
呐，织田作，可是你猜接下来如何？
是芥川君，他的异能『罗生门』袭击了川端先生。
『对我之师，何等狂妄！』
芥川君说着了不起的台词呢，连我都有些吃惊——
瞳孔阵阵痉挛。
——吃惊于他敏锐的嗅觉。如果不是芥川君，也许我会当即出手吗？自然，如果是港口黑手党干部的我，将会成为多么好的借口。黑手党与川端先生的关系，也会变得相当不妙吧。
那人虽然讨厌，却是横滨暗世界中执牛耳之人。
这是很好理解的逻辑，对吧？
哈哈哈，不折不扣，真是我太宰治的失态呀……
* * *
太宰伸手放到芥川的头上。
“然后，就如这孩子刚才的描述。我让他沐浴在尖刻的嘲讽中，虽然没有施以暴力——是因为那个时候实在没有气力了哟。川端先生的话，让我久违地感到了倦怠。”
“太宰……”
黑暗中满是闭塞的气息。
从来没有过失败的太宰，竟然会自嘲失态，相信那位川端先生给了他相当的伤害，织田作想。然后看着太宰充满爱怜的动作。
“芥川君，我很喜欢他。”
想像织田作抚育孤儿一样，养育他，教导他，给他美味的食物，适体的衣服……不，不是这种普通意义上的喜欢。不，我想要他的力量，就在身边，教会他收放自如、磨练到极致的能力。必要之时，成为我的手足，达成不可能完成之事业。
只要芥川君保持着认真的精神力，他的异能『罗生门』，每一样招式便会在作风与形式上有所变化，会很快获得黑手党数一数二异能者之称啊……虽然叫人头痛的缺点一大堆，这孩子独自一人尚有不足，这个也要提前做好打算就是了，毕竟不能向他要求没有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芥川君看看——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象过的——将来，属于他的舞台会有多么广大。
可是，我是被正确疏远的男人，一定是。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对待他。
如果我对他说『辛苦了』、『干得好』，毫无疑问芥川君会高兴。有因鼓励而成长的人，也有因苛责而成长的人，但芥川君是属于后者吧？话说回来，生存的意义，之于芥川君，是体现他本身的价值，而非我的认可和赞许。
“织田作，会觉得我很幼稚？哈哈哈。”
太宰扶着额头，手掌遮挡住了眼睛，自嘲地笑。
“所以芥川君呢，对旁人也好，对自己的事也好，明明都迟钝得不行，却在每次关于我的时候，敏感而易怒……让他变成这样，果然，就如川端先生所说，我没有拥有部下的资格吗？没有为人的资格，早已踏入有别于人间的道路也未可知吧？川端先生，那个人是在欺负我吗？想从我身边夺走芥川君吗？——什么时候，一定要杀了他。”
织田作伸手按到太宰的肩膀上。
那是和芥川一样削瘦单薄的身躯，脸的部分，还带有一种近似于女性的柔和感。
“太宰，别说了。”
“抱歉，在恪守不杀人原则的织田作面前说这些……”
织田作摇摇头，问道。
“那么交涉的结果？”
“当然失败了哦。最后，那位大坏蛋先生对我说，『太宰君，死亡就在你脚下』——真的，非常讨厌啊。但是却正确到让人冷汗涟涟。”
“……”
“好了。”
太宰扬起头，明快的笑容突然重新返回脸上。
“芥川君的事就说到这里吧。确实，我有一位朋友，身为黑手党成员，却发誓绝不杀人，独力抚养在龙头抗争中失去双亲的五个孤儿，理想是成为小说家。”
“喂，太宰。”
“啊哈哈，别害羞。还有一位朋友呢，立志书写亡者的资料，为死去的人们留下人生轨迹，是个相当认真的人。”
“安吾吗，确实。”
“然后呢，也有一个朋友，言行粗暴，像蛞蝓一样纠缠不休，对同僚却十分关怀，实际上是个温柔的好男人……啊，忘了说，身高只有160公分，噗。”
太宰忍俊不禁。
织田作点点头，没有笑。
“是你的搭档中也吧。”
“嗯！织田作对什么都特别认真这一点，我最喜欢了！男子汉气概喔！”
结果，只有我活在谎言中。
向人类最后的求爱，还如此装模作样。几乎觉得，全部都是徒劳。什么『在距黑暗、杀戮、人的本性和欲望最近的地方，也许就能发现什么，也许就能找到生的意义』。
难道说什么都没有？是那样吗，织田作？织田作？
生而为人，真是抱歉啊。
我想死。
“喂，太宰？”
织田作像是发觉有异，按在太宰肩上的手摇了摇他。尽管这位友人就坐在自己身旁，却好像隔过了十几亿光年的距离一样。
“太宰，你只是太累了。”
惊讶的神色掠过太宰脸上，然后他轻轻一笑。
“是吧，森先生老是把麻烦事交给我啊。累死啦累死啦。说了好多，真累啊。多谢款待，织田作，今天我也在织田作家里打扰吧。”
“？”
太宰趴到织田作所坐的沙发上，侧身躺下来，头枕在织田作的膝上。
“唔，果然，硬邦邦的。”
“那是当然，没法跟初代小姐比吧。”
“……”
太宰愣住了，然后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
他笑得捧腹，在沙发上来回翻滚。
“织田作的吐槽，真是超——级难得！应该录下来，之后也要给安吾听听嘛！”
说着，太宰愉快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呢，真舒服。待在你身边就觉得舒服，因为织田作绝不会说违心的话，一旦习惯，不如说是被治愈呢！在全员都是些擅长破坏啦威胁啦的黑手党里，织田作这样珍贵的成员，一定要引荐给森先生！”
“喂，太宰……”
“哈哈哈。”
太宰一边低声笑着，闭上眼睛。
属于织田作的，有着熟悉的味道的外套盖到自己身上来。
“晚安，太宰。”
“嗯嗯，晚安，织田作。”
晚安。这个酸化世界的噩梦。请让我在这个人的身边更久一点，哪怕稍作宁歇。
BY 春政
2016-01-13 09:52:40
PS.部分台词参考《川端康成へ》（太宰治 著）【川端先生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