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暗的灯光在墙壁上明灭不定。
伴随着脚步声,芥川从地下牢的阴影中出现。仿佛嫌恶光线一样,他的周身被黑外套缠绕,面颜苍白,眼神里有着与这里相衬的冷酷。
抓到了俘虏。
按照首领指令,干部中也前往侦探社与『猎犬』的冲突地,同时,芥川抵达了山中寓所,遇见一位意外之敌——道化师的条纹服饰,圆顶礼帽。果戈理。
现在,这位俘虏席地而坐,背靠着牢狱的墙壁,单手被锁链束缚。经历了严苛的拷问,但最终,没有透露任何情报。
“愚忠。”
在铁栏前面,芥川停下脚步。嘴角边的笑透出邪气。
异能化作的细长刀刃几乎是贴着果戈理的脸颊刺进墙里。唦、唦唦,细小的石渣掉落下去。
“小丑。念在旧识,鄙人将一击毙命,不会有多余的痛苦。”
“……呀?”
果戈理仰起头。他没有表露惧意,反而是扬着眉,视线由上而下地打量芥川,又抬手比划了一下。
“哎呀,真怀念。过去的你才这么高呢,小小的祸犬。”
芥川的眼周立刻强张起来。镰刀状的暗影悬在半空中。
“愚弄我吗?”
“是夸奖哟,夸奖!和从前的立场完全反过来,你变厉害啦!芥川君?”
果戈理笑嘻嘻地回答。
从前?芥川虚掩住嘴角。这个小丑打扮的男人,语调里带有外国腔调,每次现身,就会给人莫可名状的飘忽感。悲悯与忧郁,虚与实。而且,每次遇见他,他似乎都在负伤……
“咳、咳咳。”
芥川收起了攻击态势,微微地垂下眼帘。
“俘虏的妄言亦或是乞怜,鄙人毫无兴趣。不过是来听听你的临终之言。”
陀思君,他令我钦佩。
可以说是极具个性的人。要知道,所谓个性并非人所秉承的不加节制的天性,那不过是任性。只有克服天性,达成某种符合自己认可的价值观的性格,才叫做『个性』。
在遇见陀思君之前,我就和你一样,没有任何欲求。爱憎也好怒火也好什么都没有,确信的唯有这世间的蛮横无理。
为了偷一块面包,被大人打得站不起来的时候。刮起暴风雪,却衣不蔽体的时候。因异能力遭遇到诱拐的时候。又或者卑躬屈膝,惹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
年少岁月里备受欺凌,饱尝不公。长大后,就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再信任。偷盗也好,伤人也好,只要习惯了,就如同家庭职业一样。自己的心,也像杂草蔓延横生般的,已经被伤害到浑然不觉的程度。
极端的恶,是说服自己作恶的能力。我想要拥有力量,那样就可以成为悲惨的恶之先驱。
……
可是,这值得怜悯吗。
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许多比我更痛苦的人在努力生活。我不过是个笨蛋,索然无味,又爱讨好他人的无赖汉,蜷缩在名为『被害者』的保护壳里,以个人英雄主义的眼光去漠视世间。
夺走人的生命是邪恶的,充满罪恶感。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凭籍这份自觉罪恶的傲慢,就认为可以被原谅,可以去伤害他人。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无法认同。如果变成真正的杀戮狂魔就好了,之后会因快乐而兴奋不已,会升天。但是,我无法认同自己。立身于尖锐齿轮间的感觉便反反复复,像涨潮、落潮,反反复复,让人快要发疯。想到了唯一的方法,即是向自己的人生报复。比起幸福,选择灵魂的自由。
这愚蠢吗?矛盾,执着,偏激。没关系。很快就没有人会记得我。
可是陀思君……
啊,他和任何人都不同。我以为他跟那些家伙一样,视我为不入眼的草芥,出演滑稽戏的丑角。一边利用,一边鄙夷,然后暗暗嘲笑。
陀思君把我的面具揭下来,扔到了身后。
他对我说。
“果戈理先生,你不必笑。不必笑也可以。”
他明白。他理解。我好想哭。喜极而泣。太高兴了。原来觉得难过,就不必笑,也是被允许的啊!
原来,比起灾害、鬼怪,人才是最可怕的。站在这个由许多个『他人』的投影所构建的世间的边缘,仿佛异类的我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求助,却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那么陀思君他拯救了我吗?不。他摇摇头,他说——
“我是来邀请你成为我的伙伴的,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
冈察洛夫泡的茶十分美味。
普希金讲冷笑话蹩脚极了,但并不讨厌。
陀思君喜欢大提琴的乐音,他经常演奏圣·桑的《天鹅》。温柔,高贵的哀愁。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的朋友们虽然是些怪人,却让人想念。愿你们远离叹息,不再哭泣,愿你快乐,愿你快乐!
我开始拥有一个梦境。
梦见在空中飞翔。霞光像燃烧的缎带,地平线宛如镜子墨绿色的边缘。我止住了呼吸,看得入迷。羽根、飓风、星云的光?不对,比那还要庄严,还要宏大。恶与罪与忧郁从眼底消失得一干二净。那是忘记世间痛苦,又被世间痛苦涂抹上某种色彩的美丽、凄绝的梦。不知泣泪为何物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梦。陀思君告诉我,那正是人之生命原本应有的样貌。(所以,也是他的梦吗?)
陀思君真是令我钦佩。
他的眼底是深渊,一定见过比我更多更暗的地狱。他总是凝视那潭深渊,却又不为其所摄而葬身水底,是个多么具有个性的人啊,拥有真正自由的灵魂,比我强大百倍、千倍。对了,陀思君一定在等我回去。好想回去。我还答应他,要陪他练习日文常用语呢……
“被囚禁在欧洲监狱·默尔索的那个贫血病患者?”
芥川语调低沉地说道。
换来了对方故作惊讶的一瞥。
“你不明白?陀思君是故意被抓的。你们的太宰先生不也在那儿吗。”
“太宰先生也是故意的。”
“棋逢对手。”
“将遇良才。”
这样说完,两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浮起了微笑。
“陀思君从来没有抛下过任何人。揣摩人心,洞悉情势,然后为每个人指引位置,铺设出合适的道路。最危险的事,总是由他自己去完成。能力越高,责任越大。”
——太宰先生何尝不是。
“所以嘛,我还不能死。要看看自己的国王,如何下这盘棋局。看看究竟谁输谁赢呢。”
——鄙人亦然。
这之后,空气陷入了沉默。
芥川移开视线,望向挂在墙上的小丑斗篷。斗篷上沾染着斑斑血迹。他说道。
“现在,在后悔吗,果戈理先生。”
“后悔?”
“从前,你可以杀掉我的。那时鄙人已然败北。为什么没有?”
闻言后的果戈理几乎是乐不可支。
“哎呀呀,真是值得纪念的猜谜!为什么呢。嗯!太难猜啦,太难猜啦?快揭晓答案吧!”
道化师平摊开双手,像在对周围并不存在的观众示意『毫无保留』。
“我是间谍,不是杀手。那个虎少年也一样,你们都不是我要杀的人。而且我说过,你跟我很像,芥川君。”
我们对发现一个与自己相似之人,总是抱有亲爱的感情,也带来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那隔阂,或许就源于人生而有之的自卑,以及倨傲。
“……”
芥川没有回答。
唰啦一声。斗篷被尖锐的异能暗影穿透、钩起,最后抛到了果戈理的脚边。
果戈理鸢色的瞳孔在轻微收缩。
“这样做,你会被视为叛徒,芥川君。”
“咳咳。”
芥川转过身,黑外套的衣带在空气中划过弧线。
“不需要无价值的俘虏。但对有骨气的强敌,港口黑手党会致以敬意。况且,即便不是鄙人,你也有办法离开。黑手党的牢狱对曾经是间谍的你而言,想必不在话下。”
——还是说,你在等什么,在等谁?
“哈、哈。答对啦!”
一边笑嘻嘻着,果戈理从袖底甩出某样东西,是钥匙。他打开了手腕上的锁链。
芥川侧头露着恶人般的笑。
“下次见面,就是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小丑先生。”
他看着遍身伤痍的外国人青年回报以相似的笑容,弯腰谢幕,那身姿潇洒如从前。然后像变魔术一样,青年消失在了斗篷的后面。
“Прощай(俄语:再见)。Прощай,祸犬先生。”
镜。
镜的另一面。
同甘苦,共患难。
BY 春政
2018-06-10 10:52:47